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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米莉·狄金森:花园中孤独的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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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米莉·狄金森(Emily Dickinson,1830-1886)的世界,于我,本是个陌生的世界。我读诗不多,她的诗,晦涩难懂,有的虽然机灵顽皮,我却偏偏只能读轻松快乐、通俗浅显一类。然而,越是陌生,便越是觉得好奇。逢春日艳丽时,我们拜访了她的出生地——麻州西部的安姆斯特城(Amherst)。     

一 花卉和自然

以为我们住的地方已经是很“乡下”了,沿着二号公路往西开,才知道还有比我们更乡下的乡下。春日里,树叶刚刚挣扎着要长出来的样子,红的黄的居多;也有很多高高低低的丘陵,汽车忽上忽下,甚至有点超重和失重的感觉。刚刚读过艾米莉•狄金森一些关于死亡的诗,总是觉得有些压抑和郁闷。看过她的居住地,在她曾经忙碌过的花园中徜徉,大约是节令的魔力,她的人,她的诗,骤然都带上了春天的生气和温存。

安城街道两旁的房子都很低矮、谦恭,相形之下,狄金森家的房子很高大、气派。艾米莉•狄金森能够受到良好的教育,因为她的父亲当年是镇上的头面人物,著名的律师,担任过马萨诸塞州的州议员和美国国会议员。

一直知道艾米莉•狄金森离群索居,想象中,她的家一定是在丛林深处。其实,她家离镇中心很近,步行几分钟即可;唯一的特别之处,就是她家和毗邻的哥哥家,都是以高大的松树为篱笆,把房子从大街上遮挡住,多少有了些“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况味。艾米莉的时代,安城虽然较东部的波士顿偏远、保守,却也有许多活跃的学术和社会生活。春意盎然的时候,更难让人想象她的孤寂和落寞。

艾米莉确实也不是如旧的传记里描写的那样孤独怪癖、全然不食人间烟火。2004 年出版的《艾米莉•狄金森的花园》一书,描述了诗人生活的另一面:艾米莉十分热衷于园艺,写诗之外,养花种草是她的另一主要“职业”。书中罗列出了艾米莉曾经侍弄过或者采摘过的花草,数一数,有六十六种之多。狄金森三分之一的诗歌、一半的信件中,都热情地提及过她最喜欢的野花,从普通的花卉如雏菊和龙胆,到她温室里那些珍奇的栀子花和茉莉花。

狄金森对园艺的了解,使她能够在描述自己的经验时,选择适当的象征符号,用不同的花来象征爱与恨、善与恶、死亡与永生。按照十九世纪的花卉字典,她给每一种花都下了具体的定义,将朋友、家人和爱人与不同的花卉一一对应起来,并在诗歌中大量运用花卉作为比喻和类别。她的诗歌,在朋友间“发表”的时候,大部分是用一朵花别起来,或者是将诗藏在花束中间,不同花卉的选择,本身就传达着一种信息。

如今的花园,看起来不大,草地有些稀疏,和那些靠化肥催养的绿得发假的草地相比,显得有些消瘦。零零星星的小花小草,也显得有些弱不禁风。

转过一面墙去,房子的另一侧是花园,艾米莉曾经在这里劳作;花园中央,是一株极老极壮的白橡树,看起来比艾米莉生长的年代还要古老。艾米莉一定曾经在这棵树下来去,也一定从她隐居的楼上的闺房,眺望过这棵树和树后的风景。从花园方向转过来,房子的另一侧,是一株醒目的玉兰花,正要盛开的样子。

我家旧居的院子里,在差不多同样的位置上,也有一棵差不多同样老同样壮的橡树;那所房子门口也有一株玉兰,比眼前这一株略大些,也比它开得大约早个一两天的光景。相同的花和树,一下子就将过往的诗人拉回了今天。

二 远离社会

艾米莉生活的时代,她父亲拥有的土地大概有十几英亩。眼前的两家院落,加起来似乎不够这么大:旁边很近处,就是邻家的房舍,对面一家装饰很花哨的小旅店,大概是专门为了来探访诗人的客人而开设的,半圆形的招牌上写着Amherst Inn(安城旅店),初初一看,极像是Her Inn(她的旅店)。艾米莉在少年时代也曾经是个天真快乐的小姑娘。上学的时候,她机智灵巧,善于模仿,写作很优秀,也很用功,成绩也很好。她学的科目也十分丰富:数学,化学,天文,修辞,生理学,古代史,文学,无所不包。

艾米莉深爱她的父亲。但是,父亲永远不在家:他忙着他的公务和社会公益事业,对家庭的贡献主要是经济供给,而不是感情支持。母亲也不能成为她感情的支撑。艾米莉的父亲只见过她母亲两次就向她求婚,因为这个女性符合自己的理想:沉默寡言,被动,内向,善良。艾米莉的母亲胆小怕事,没有主见,无法和丈夫和孩子交流。她身心都不健康,长年忧郁,永远充满了对死亡的焦虑。她的三个兄弟、母亲和很多表兄弟姐妹都死于肺结核,在她们生活的那个年代,婴儿存活率也很低。从她那个忙碌、冷漠的丈夫那里,她也得不到安慰,就连艾米莉也不同情她:“我从来就没有一个母亲……”

死亡笼罩着艾米莉的母亲,也给整个家庭蒙上了沉重的死亡气息。1850 年,艾米莉二十岁的时候,她的母亲病倒了。医生诊断说她的病是急性神经痛,有些人却相信是严重的忧郁引起了她的身体虚弱。她的病况,和我读到的爱默生夫人的状况很类似。

由于哥哥在上学,母亲身体又不好,艾米莉就承担了许多本该由母亲承担的义务。亲朋好友的婚丧嫁娶等,都是由她来写信。从此,她越来越与世隔绝,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和外部世界的联系,变成了写信,写诗。她一生中唯一的长途旅行,是1855 年去过一回华盛顿DC,访问她担任国会议员的父亲。

当然,艾米莉与世隔绝,主要原因还是在于她自己。她天性十分敏感,性格也十分复杂:她既胆小怕事、服从、柔顺,又强硬、直率、独立、争强好胜。分别、死亡、疾病,母亲极端内向、父亲频繁在外,都使艾米莉常常感到忧郁和压抑。

艾米莉的生活逐步走向孤独。首先,她的身体状况恶化,不断地咳嗽和长期的喉痛,使她一次又一次退学。我们今天可能认为喉痛无足轻重,但一百多年前,肺病是时代病,是不治之症。艾米莉•狄金森的性格在她二十二岁那一年发生了很大变化。她寻找各种借口不去参加任何社交活动,尽量回避一切人。她从1858年开始完全隐居,那一年她二十八岁。从那以后,独往独来就已经成了她的生活方式。

到她三十岁时,甚至连老朋友来访,她都要躲进自己的房间。她的活动范围也逐步缩小:“我不离开我父亲的院子去任何人家,也不去镇上。”从那以后,她就开始只穿白衣服,只在黄昏时在家门口散步,最后连散步也不去了。她躲在家里,来客人时,只偶尔从门帘里或楼上的晒台晃一晃身影,即使医生给她看病,她也只允许他在她远远走过时,匆匆地观察一眼。

远离喧嚣的人群和家庭生活的压力,使艾米莉•狄金森能够秘密地在自己的“鬼屋”里,用诗歌充分发掘自己的内心世界。她用“受伤的驯鹿”的形象,表达了内心与生俱来的伤害和痛苦。

艾米莉•狄金森生前写过一千七百多首诗,公开发表的却只有六首。许多景仰她的人说她是有意寻求籍籍无名,这是有些拔高了。为了给自己的诗寻找知音,她于1862年将自己的诗寄给了托玛斯•亨金森(Thomas Wentworth Higginson),请他评价自己的诗歌是否有生气(alive)。亨金森是个战斗英雄,而在文学上,充其量不过是个三流文人。他喜欢她的诗,但并不能完全懂得她的诗歌的真正内涵。他只是觉得她的诗太与众不同,并建议她永远不要发表。这大约是狄金森生前发表不多的主要原因。

艾米莉•狄金森十分尊重亨金森,她写给亨金森的信件,风格总是十分谦恭、仰望,偶尔有旁人向她索稿,即便她有发表之意,也都因为他的劝阻而作罢。只是在她于1886 年去世后,她的妹妹才促使亨金森和梅贝尔•卢米斯•托德(Mabel Loomis Tood)一起编印了她的第一本诗集。诗集一出,马上受到人们的喜爱。不过,今天看来,艾米莉•狄金森一生与世隔绝,没有名声和发表的困扰,对她的创作反而是有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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