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单单|2015华文青年诗人奖获奖
诗歌和评语
评委评语:
工厂里的国家
把云南、贵州、四川、山东等地变小
变成小云南、小贵州、小四川、小山东……
这个时代早已学会用省份为卑贱者命名
简单明了。省略姓氏,省略方言
省略骏马秋风塞北,省略杏花春雨江南
如果从每个省、自治区、中央直辖市和特别行政区
分别抽一个农民工放到同一个工厂里
那似乎,这个工厂就拥有一个
穷人组成的小国家
去鸣鹫镇
走的时候,他再三叮嘱
请替我向哀牢山问好
请替我在鸣鹫镇穿街走巷
装本地人,悠闲地活着
请替我再游一遍缘狮洞
借八卦池的水,净心
说到这里,电话突然挂了
我知道,他的喉管里有一座女人的坟
那些年,我们翻出红河学院的围墙
去鸣鹫镇找娜娜---教育系的小师妹
他俩躲着我,在旷野中接吻
在星空下拥抱。每次酒醉
他都会跑来告诉我
娜娜像一只误吞月亮的贝壳
掰开后里面全是白嫩嫩的月光
此时我在鸣鹫镇,他又来电话
让我保密他的去向,让我
不要说出他的沧桑
壬辰年九月九日登山有感
长大后,我就不停地攀爬
从老家的鸡啄山到镇雄最高的噶么大山
从乌蒙山到云南有名的哀牢山
甚至是众神居住的高黎贡山
一次又一次,多么令人失望
我所到达的山巅,天空灰暗
其实,爬了那么多的山
流了那么多的汗,我只想找到
小时候,父亲把我举过头
我看到的那种蓝
那种天空的蓝
自画像
大地上漫游,写诗
喝酒以及做梦。假装没死
头发细黄,乱成故乡的草
或者灌木,藏起眼睛
像藏两口枯井,不忍触目
饥渴中找水的嘴。
鼻扁。额平。风能翻越脸庞
一颗虎牙,在队伍中出列
守护呓语或者梦话
摁住生活的真相
身材矮小,有远见
天空坍塌时,想死在最后
住在山里,喜欢看河流
喜欢坐在水边自言自语
有时,也会回城
与一群生病的人喝酒
醉了就在霓虹灯下
癫狂。痴笑。一个人傻。
指着心上的裂痕,告诉路人
“上帝咬坏的,它自个儿缝合了”
遇熟人,打招呼,假笑
似乎还有救。像一滴墨水
淌进白色的禁区,孤独
是他的影子,已经试过了
始终没办法抠除
死亡之树
很多次,它爬上窗台
在我的梦中盛开着黑色的花
穿过林阴,我看见每个人的头上
都戴着这样的花,美得让人心疼
在我家的院子里,有这样一棵树
果子缀满枝头,每一颗都有自己的名字
比如爷爷、奶奶、爸爸、叔叔、哥哥
将来还会有一颗叫王单单
死亡是一棵树,结满我的亲人
这些年,只要风一刮过
总能生出几颗
车过高原
1
汽车穿过羊群,慌乱中撕毁了矮处的黄昏
两排枯木,像别针,把村庄别在高原上
那些树,那些春天的异教徒,在死去的高枝上
悬着黑乎乎的鸟窝,像绝望的革命者举起手雷
企图炸开天空,开辟出一个没有黑夜的宇宙
或者,这些空空的鸟窝就是黑夜的睾丸
它让一只乌鸦,这高原上的寡妇
意乱情迷
2
汽车奔跑在公路上。不知
要绕过多少弯道,才能跑成星光灿烂
跑成晚霞的前生,跑成一束映山红
被谁的双手虔诚地捧到光阴的墓前
这一切,无法预知
汽车奔跑在公路上。
3
黑夜中,汽车是一座奔跑的教堂
承载着我的信仰和欲望
追着车灯,追着一小块光明
忽远,忽近。
4
间或,迎面的光束擦过我的左脸
妖精不在山中修行,爬上卡车副座
与死亡调情,司机摁住喇叭
摁住飞翔带来的快感
那声音,亢奋而又凄厉
5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月光以我为饵,在水边垂钓自己的影子
我真想把肉身从骨骼上脱下来
去草丛里捧一把泥土,把自己捏成苦行僧
赤脚走过墓场,慈悲如水
为睡着的白骨
洗净来生的痛苦和悲悯
6
穿村过寨,用丝绸裹紧马背上的村姑
我从中原来,喝醉在滇黔边境上的客栈
占山为王,干着杀富济贫的活计
一直这样胡思乱想。不知不觉
地平线勒断黑夜的脖子,山背后
太阳的头颅正被晨曦慢慢提起
夜宿以古镇
风吹着空酒瓶,像哭声
在窗外滚动。我梦见
自己变成一块玻璃
破碎,让我变得锋利
醒来。误把月亮当成
天空的墓碑。死去
让活着变得更加完整
谁见过午夜的以古镇
一条街穿过两边的建筑与寂静
像切开黑暗的一道缝隙
狭窄,但足够我通行
母亲的孤独
家里电话无人接听
或许,她正扛着锄头出门
费了很大的劲,才把身子移出
长满荆棘的篱笆,独自走向
一片旷野,那里
杂草死而复生
过了很久,还是没人接听
或许,她刚回到家
钥匙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
像往常一样,刚进屋
就给墙上的遗像讲述
瓜秧的长势,或者玉米成活的情况
她根本不知道,出门这段时间
遗像里的人,内心着急,试了很多次
都没能走出相框,接听儿子
从远方打回家的电话
二哥
火车开走后,你瘫在一堆杂物中
蘸着汗水给我和父亲写信。那时
你是一个装卸工,每天都在
搬运自己的命
摩托车才停下,又开走
你像一截绷直的链条
在生活的齿轮上旋转出
濒临断裂的声音。那时
城里人称你为摩的师傅
海园庄的立交桥下
你曾孤独地站着,像半截木桩
对着秋风致敬,周围尘土飞扬
那时,你是一个保安
正为你嗷嗷待哺的孩子值班
我看见过你,但没有喊
在马街,你舔刀口上的血,咸
其实,刀口也在舔你,苦
淡看江湖,走回头路
那时,你无所事事
像一个空心的人,到处
寻找自己的心
很多次,我到昆明
没有去你家,径直到翠湖边
找朋友喝酒。醉了后
就在午夜的翠湖北路上
东倒西歪。那时
你总会适时出现,扶住我
小声说:把路走正
某某镇
灌木丛向着城市中心生长,越过铁轨
就可能拦下一辆开往外省的火车,把满山的荒芜
卸在昆明的东郊。某某镇,我的堂哥曾寄居在这里
两间红砖黑瓦的房屋,门口一条污水横流的小巷
人力车经过窗台,在黑夜中寻找到第二条出路
某某镇,我是晚上到达的,第二天早晨便离开
灯光灰暗,堂嫂的背后躲着三个小孩,其中一个
是她妹妹,八岁,笑嘻嘻,喊我一声哥哥就赶紧跑开
十年过去了。某某镇,并非我刻意隐藏晦暗的时光
我真的忘记了这个小地名。昨晚
堂嫂打来电话,说妹妹不在了。妹妹?谁的妹妹?
她必须说起二00三年的某某镇,说起铁轨旁的小房子
说起深邃的巷子,说起老鼠梭干净的泥墙根
说起吸毒者的天堂······
说起她们家老四,脸红嘟嘟的那个
一步一步,竭力让我回忆起死去的人。某某镇
我还是会悲伤,真的。我还是会悲伤
在某某镇,曾有个陌生女孩,生下来
叫了我一声哥哥,然后就消逝。
一九八二———
生于一九八二年,破折号指向未知
按照先后顺序,我走过A社、B镇、C县、D市
E省。壮志未酬,只能回到F村、G镇、H县等地
安身立命。其间,爱过I、J、K、L、M等女人
恨过N、O、P等男人,做过Q、R、S等工作
写出T、U、V等诗歌,流过W次泪,喝过X斤酒
Y年以后,时光擦去这些字母,毫无痕迹
一个名叫Z的年轻人在纸上写下:
王单单,一九八二———?(卒年不详)
生平事迹无详细记载,悲欢
与爱恨,押解他奔向一个问号。仅此而已。
事件:溺水
苦海无边,回头不是岸
溺水的孩子,踩着云朵
天空端不住他的身体,浮起来
又沉下去。他把水下浸泡的死
捞给岸上的人看。母亲
把儿子的尸体扔进草堆中
从围观的人群中窜出来
拼了命要下水去,抢回儿子
未曾走远的体温和呼吸
120警报声在水边响起时
老汪正和朋友们在对岸斗地主
平静地扭头看了一眼,说
刚刚都还好好的嘛
然后,随手扔出一只小鬼
祈祷
终于知道害怕了,敬畏之心
让我学会祈祷。我祈祷
牛栏江的水,能绕道的就绕道
不能绕的,返回天空去
做一朵奔丧的云;我祈祷
龙头山中聚石为徒,听《涅盘经》
懂得什么是佛性;我祈祷
草木有魂,像生长在别处
不要再因恐惧而颤抖;我祈祷
风吹大地,轻一点
不要翻出白银和骨头;我祈祷
打雷不出声,闪电憋住光
雨滴像泪珠一样晶莹
我祈祷,死去的人
重建村庄,仍然做乡亲
生时有仇的,这次
要重归于好。终于知道害怕了
落日裂变成天空的废墟
里面伸出一只
呼救的手
滇中狂想曲
这次我落草为寇,隐身百草岭
积木成屋,窗口向南
能看到,山下的集市
摆着芦笙和唢呐
唱歌的咪依噜,头戴马缨花
这次我削发为僧,六根不净
昙华山中点青灯,睹佛思人
下山化缘时,偷偷在摩崖上
刻她的名字,把恨
刻得像爱一样深
这次我采菊东篱,见枯木
死而不朽,朽而不倒
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调
借山中木叶,吹一曲《梅葛》
替它还魂
这次我饮酒成鬼,囚于大姚堡
黑夜之中写反诗,我歌月徘徊
我舞影凌乱。一个被埋的人
他还没有死;一个死掉的人
他还没有被掩埋
这次我在滇中赶路,找自己
路过姚安府,途经龙华寺
写诗,喝酒,爱陌生女人
再重申一遍,我姓王
真的不是你们所说的
那个姓徐,名叫霞客的人
*公元1638年,旅行家徐霞客曾游历滇中,龙华寺当时的住持和尚寂空为他敬奉午餐,并留他在后轩歇息。
广德关遇白发老者
若非逃亡,无人愿来广德关
枪声过处,草木瑟缩
绝壁断崖间,冲出一条空荡荡的峡谷
像一柄刀鞘,拔出去的河至今无法收回
一个老人,守着自己的残山剩水
从荒草中抬起头,慢慢向我靠近
他介绍,家住关口上
孤独时,就来沟里走一走
我第一次惊觉
人生苦短,像一个回音
喊出去时,青丝莽莽
回来已是白发苍苍
堆父亲
流水的骨骼,雨的肉身
整个冬天,我都在
照着父亲生前的样子
堆一个雪人
堆他的心,堆他的肝
堆他融化之前苦不堪言的一生
如果,我能堆出他的
卑贱、胆怯,以及命中的劫数
我的父亲,他就能复活
并会伸出残损的手
归还我淌过的泪水
但是,我已经没有力气
再痛一回。我怕看见
大风吹散他时
天空中飘着红色的雪
采石场的女人
把日子扔进碎石机
磨成粉,和上新鲜奶水
就能把一个婴孩,喂成
铁石心肠的男人。她
抬着一撮箕沙,重量
是离她十米远的草堆上
婴孩的若干倍。现在
婴孩像一架小小的碎石机
初来人间,已学会把上帝
反锁在天堂,用哭声
敲碎大地的门
但她暂时顾不上这些
她只知道,石头和心一样
都可以弄碎;她只知道
熬过一天,孩子就能
长高一寸
赵家沟纪事
没有事先约定,大家就死在一起
躬身泥土,一个魂喊另一个魂
声音稍大,就把对方吹到石头的背面
最后咽气的人,负责关闭天空的后门
让云彩擦过的蓝,成为今生最后的重
压在头顶。山体滑坡,孩子们
在泥土中喊母亲,她的心口不会再疼
赵家沟的月亮,也不会醒。走得急
刨出的父亲,没能把手里的种子
扔给偷生的人,脸朝黄土背朝天
这次,他们真的做到了
天作孽,不可恕啊
要在山顶上,砌四十六座坟
还原一个只有鬼居住的村庄
我不是赵家沟的人,但是
赵家沟的山,真的埋过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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