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颗石榴里看见了我的祖国
我在一颗石榴里看见我的祖国
硕大而饱满的天地之果
它怀抱着亲密无间的子民
裸露的肌肤护着水晶的心
亿万儿女手牵着手
在枝头上酸酸甜甜微笑
多汁的秋天啊是临盆的孕妇
我想记住十月的每一扇窗户
我抚摸石榴内部微黄色的果膜
就是在抚摸我新鲜的祖国
我看见相邻的一个个省份
向阳的东部靠着背阴的西部
我看见头戴花冠的高原女儿
每一个的脸蛋儿都红扑扑
穿石榴裙的姐妹啊亭亭玉立
石榴花的嘴唇凝红欲滴
我还看见石榴的一道裂口
那些餐风露宿的兄弟
我至亲至爱的好兄弟啊
他们土黄色的坚硬背脊
忍受着龟裂土地的艰辛
每一根青筋都代表他们的苦
我发现他们的手掌非常耐看
我发现手掌的沟壑是无声的叫喊
痛楚喊醒了大片的叶子
它们沿着春风的诱惑疯长
主干以及许多枝干接受了感召
枝干又分蘖纵横交错的枝条
枝条上神采飞扬的花团锦簇
那雨水泼不灭它们的火焰
一朵一朵呀既重又轻
花蕾的风铃摇醒了黎明
太阳这头金毛雄狮还没有老
它已跳上树枝开始了舞蹈
我伫立在辉煌的梦想里
凝视每一棵朝向天空的石榴树
如同一个公民谦卑地弯腰
掏出一颗拳拳的心
丰韵的身子挂着满树的微笑
人民
那些讨薪的民工。那些从大平煤窑里伸出的
148双残损的手掌。
卖血染上艾滋的李爱叶。
黄土高坡放羊的光棍。
沾着口水数钱的长舌妇。
发廊妹,不合法的性工作者。
跟城管打游击战的小贩。
需要桑拿的
小老板。
那些骑自行车的上班族。
无所事事的溜达者。
那些酒吧里的浪荡子。边喝茶
边逗鸟的老翁。
让人一头雾水的学者。
那臭烘烘的酒鬼、赌徒、挑夫
推销员、庄稼汉、教师、士兵
公子哥儿、乞丐、医生、秘书(以及小蜜)
单位里头的丑角或
配角。
从长安街到广州大道
这个冬天我从未遇到过“人民”
只看见无数卑微地说话的身体
每天坐在公共汽车上
互相取暖。
就像肮脏的零钱
使用的人,皱着眉头,把他们递给了,社会。
杨克的当下状态
在啤酒屋吃一份黑椒牛扒
然后“打的”,然后
走过花花绿绿的地摊。
在没有黑夜的南方
目睹金钱和不相识的女孩虚构爱情
他的内心有一半已经陈腐。
偶尔,从一堆叫做诗的冰雪聪明的文字
伸出头来
像一只蹲在垃圾上的苍蝇。
1994年
高天厚土
江山是皇家的
河山才是我的祖国
一条绳索
勒进高原的脊背
那道深深的血印子
是我淤塞了的黄河
我是我自己的囚 囚在它
浑黄的波涛里
它那么黄 深过我的肤色
青铜 菊花 绢帛
五谷丰登的万顷秋浪
沧桑的黄土地
爬满皱纹的沟壑
看到黄河我就心惊
九曲十八弯
长久地冲刷 不断地沉积
壶口瀑布吐出几多浑浊的名字
越来越高的黄河
是警句 是箴言
就在我头上喧嚣流过
逆光中的那一棵木棉
梦幻之树 黄昏在它的背后大面积沉落
逆光中它显得那样清晰
生命的躯干微妙波动
为谁明媚 银色的线条如此炫目
空气中辐射着绝不消失的洋溢的美
诉说生存的万丈光芒
此刻它是精神的灾难
在一种高贵气质的涵盖中
我们深深倾倒
成为匍匐的植物
谁的手在拧低太阳的灯芯
惟有它光焰上升
欲望的花朵 这个季节里看不见的花朵
被最后的激情吹向高处
我们的灵魂在它的枝叶上飞
当晦暗渐近
万物沉沦
心灵的风景中
黑色的剪影 意味着一切
1994年11月30日
热爱
打开钢琴,一排洁白的牙齿闪亮
音乐开口说话
打开钢琴
我看见十个小矮人骑一匹斑马奔跑
缕缕浓云在大海的银浪上翻滚
一条条黑皮鞭下羊羔咩咩地叫
雪地里一只只乌鸫眨动眼睛
摇摇晃晃的企鹅,一分为二
胸和背泾渭分明
生命是一个整体
打开钢琴
曹植来回踱着七步
黑夜与白昼,一寸一寸转换
1994年2月24日
北方田野
鸟儿的鸣叫消失于这片寂静
紫胀的高粱粒溢出母性之美
所有的玉米叶锋芒已钝
我的血脉
在我皮肤之外的南方流动
已经那样遥远
远处的林子,一只苹果落地
像露珠悄然无声
这才真正是我的家园
心平气和像冰层下的湖泊
浸在古井里纹丝不动的黄昏
浑然博大的沉默
深入我的骨髓
生命既成为又不成为这片风景
从此即使漂泊在另一水域
也像茧中的蚕儿一样安宁
秋天的语言诞生于这片寂静
1987年
在东莞遇见一小块稻田
厂房的脚趾缝
矮脚稻
拼命抱住最后一些土
它的根锚
疲惫地张着
愤怒的手 想从泥水里
抠出鸟声和虫叫
从一片亮汪汪的阳光里
我看见禾叶
耸起的背脊
一株株稻穗在拔节
谷粒灌浆 在夏风中微微笑着
跟我交谈
顿时我从喧嚣浮躁的汪洋大海里
拧干自己
像一件白衬衣
昨天我怎么也没想到
在东莞
我竟然遇见一小块稻田
青黄的稻穗
一直晃在
欣喜和悲痛的瞬间
2001年5月
天河城广场
在我的记忆里,“广场”
从来是政治集会的地方
露天的开阔地,万众狂欢
臃肿的集体,满眼标语和旗帜,口号着火
上演喜剧或悲剧,有时变成闹剧
夹在其中的一个人,是盲目的
就像一片叶子,在大风里
跟着整座森林喧哗,激动乃至颤抖
而溽热多雨的广州,经济植被疯长
这个曾经貌似庄严的词
所命名的只不过是一间挺大的商厦
多层建筑。九点六万平米
进入广场的都是些慵散平和的人
没大出息的人,像我一样
生活惬意或者囊中羞涩
但他(她)的到来不是被动的
渴望与欲念朝着具体的指向
他们眼睛盯着的全是实在的东西
那怕挑选一枚发夹,也注意细节
那些匆忙抓住一件就掏钱的多是外地人
售货小姐生动亲切的笑容
暂时淹没了他们对交通堵塞的报怨
以及刚出火车站就被小偷光顾的牢骚
赶来参加时装演示的少女
衣着露脐
两条健美的长腿,更像鹭鸟
三三两两到这里散步
不知谁家的丈夫不小心撞上了玻璃
南方很少值得参观的皇家大院
我时不时陪外来的朋友在这走上半天
这儿听不到铿锵有力的演说
都在低声讲小话
结果两腿发沉,身子累得散了架
在二楼的天贸南方商场
一位女友送过我一件有金属扣子的青年装
毛料。挺括。比西装更高贵
假若脖子再加上一条围巾
就成了五四时候的革命青年
这是今天的广场
与过去和遥远北方的惟一联系
1998年11月26日
夏时制
火车提前开走
少女提前成熟
插在生日蛋糕上的蜡烛
提前吹灭
精心策划的谋杀案
白刀子提前进去
红刀子提前出来
只是孵房的小鸡拒绝出壳
只是入夜时分
月光不白
马路上晨跑的写实作家
在本来无车的时刻
被头班车撞死 理解了
黑色幽默和荒诞派
老地点老时间赴约会的小伙
从此遇上另一个女孩
躺在火葬场的死者
享年徒有虚名
莫名其妙被窃走一小时阳光空气
一个个目瞪口呆
时间是公正的么?
1989年
在商品中散步
在商品中散步 嘈嘈盈耳
生命本身也是一种消费
无数活动的人形
在光洁均匀的物体表面奔跑
脚的风暴 大时代的背景音乐
我心境光明 浑身散发吉祥
感官在享受中舒张
以纯银的触觉抚摸城市的高度
现代伊甸园 拜物的
神殿 我愿望的安慰之所
聆听福音 感谢生活的赐予
我的道路是必由的道路
我由此返回物质 回到人类的根
从另一个意义上重新进入人生
怀着虔诚和敬畏 祈祷
为新世纪加冕
黄金的雨水中 灵魂再度受洗
1992年9月5日
信札
一
“隔着遥远的时空,你的声音就来了”
一只左手按在纸上,扎心的穿透力
瞬间面对许多无法记忆的东西
诸如语气、语调、有机无机的停顿
甚至你心里杂音的强弱
“不可救药的气息,还有体味”
刹那的疼痛,躲在格子里写字的人
不小心就会被字走漏了风声
把手放在你曾写过的字上
铺天盖地而来的感觉,几乎要把人击倒
那字太有劲力,杀伤力很强
“手抚在上面会获取能量”
以至我仿佛起落有致地抚一张脸或什么别的
最过瘾的还是去嗅,能品到阳光
“东方人皮肤的变化,有一种动人的魅力”
该死的蚊子咬了我的脚心
“这不等于舔了人家灵魂一样难受吗?”
我不经意把一朵菊花吞了进去
那么细软柔滑让人“非”想“飞”想
时不时冒出的念头如同喝污水
渴了,喝了,真痛快啊可泥浆塞了喉
更渴,再喝,生命被涩在头身之间
进入地狱的那一瞬,绝望涌来如同最初的爱情
谁也不能真正承受幸福的“打击”
“如果幸福时死去是多么奢侈”
二
南方是一个空虚的巢
我是屋檐下孤零零的鸟儿,超脱、冷漠
多重人格,翅膀用来拥抱不是飞翔
外面有风,间或有雨
小商小贩打情骂俏,有女人在小蜗居中盛开
美丽小女人丈夫归来时给换了户主
尼采已死,嗅一下,腥!
高更说他所要确立的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权利
分裂一羽给我吧,我在变俗却没人管我
读书?写作?鸡零狗碎地度日
如同湖底的淤泥,觉得自己在一寸一寸地死
“但这样的夜晚不写字能一个人呆着吗?”
许多人不如一只鸟儿
人,真不知是什么鸟
“别听我扯淡!我好像很有情绪”
——无端端地有什么情绪啊?
三
但我读到你第一封信的时候
你的话教会了我灵魂去飞
如果没有你的字为证
鬼知道你是谁,鬼知道我在做什么
我不认识你却又熟悉你,我无法验证你的存在
我怀疑你写来的字说不准来自中世纪以前
记忆的袭击有一种恍惚感
人最柔弱时最易回到童年
拉上小水帘,在一个小小的空间里
一、二、三、四、五、六、七……
一笔一画,流着口水,抹着鼻涕,认认真真
时光倒转,如蚕蛹幻化
你有两条粗而长的辫子,眼睛很奇怪地看人
而我是你的邻居,“我叫你哥哥”
你总是以为只有你才能这样称呼我
腰中的蛐蛐鸣出个夏天
有藤蔓牵牵连连,绕啊绕啊绕
你使我感到纯洁,纯真
虽然我再也回不去了
凄楚之感糅合些莫名其妙的欲望降临
抽一支烟,再想象一个色香味俱全的女人
在苏小小墓前千百年前也为某地名妓
遭遇激情,然后伴君拔剑平天下
捏着裙子冒充淑女,留一风流说法
这样的人对我来说永远神秘,但很安全
却有一种不可言喻的杀伤力
呀,呀,或许这两种虚构都不对劲
可要男人停止幻想比不让一个女人照镜子还要难受
四
也许一开始我的身子就被你的笔迹捆住了
柔韧的不是语言,而是缠绕本身
我不明白谁是圣言的倾听者,谁在不可言说地言说
在黎明的鸟鸣中,我听见了心跳
通过一朵花蕾我看见你的局部
在梦里你是真实的形体,醒来只有虚无
我不再因为音乐的旋律而感动、诗的节奏而感动
我只为“能指”感动,为你的嘴唇而手心湿润
燃烧。飞升。有云彩落下,被天使“劫持”
整整一个夏天我飞扬灿烂在你的明媚里
只是我一直无法肯定这是经历过的事件还是愿望的幻象
五
垃圾。
我的周围。你的周围
——“于是你也是”。“于是我也是”
我们被污染。我们接受。而且要说挺好,快活
我们
隔着漫天遍野的客观
忙碌,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
无根本无居所。现代人的状态。人类的状态
是一只蚂蚁,总搬家,可从未见过有家
额头有粒米,不知从哪儿衔来
“我怀疑我只是在梦游”
而如今,你,唤醒了我,让我觉得活着
我——当下的,此时此刻的——
如同吐了一天墨的乌贼
用清水冲刷干涸的肚皮,然后臃臃胀胀地伸展开来
最长的触角伸到你的胸前,吸附你
我觉得我应该在别的地方
我觉得我已经在别的地方
诗性的手指将你的我的“我”从日常生活中剥离
灵与肉如此相谐地充满活力
被一团无形无状无罪恶无廉耻的粘稠气体所包裹
大气吸附着大气。一片蓝色,一片黄色
一种感情的流,如拔牙之后的痛,隐隐地……
从此我们看不起快乐
六
只是我一直无法肯定这是经历过的事件还是愿望的幻象
1995年7月24日
风中的北京
风中的北京
骑自行车的人
四下惊飞的麻雀
发粘的空气很脏
陷在灰蒙蒙里的太阳
像一圈暗红的月亮
昨天 昨天还秋高气爽
翻飞的纸 形而上飞翔的纸
掠过头顶的塑料袋 鼓胀的塑料袋
使我看清了风的形状
树叶在响
灰头土脸的麻雀
吱吱喳喳回巢的麻雀
洒落一地京腔
风吹人低见车辆
骑自行车的我
像一支箭
紧绷在弓弦上
射进北京的风里
射入租的家门
两个敲门的警察
令我忆起少年屋檐下
我伸进鸟窝的两根手指
1999年11月24日
石油
一
结构现代文明的是液体的岩石
石头内部的冷焰
零度激情,绵长的黑色睡眠
保持在时间的深渊
水与火两种绝对不相容的元素
在事物的核心完美结合
蛰伏的黑马
永恒的午夜之血,停止呼吸的波浪
谁也无法涉过的光明河流
上下驰骋
从一个世界进入另一个世界
二
石油的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结
而是转换,从地狱到天堂
从一种形态变为另一种形态
火焰是尖锐的预言
瑰丽的梦境在死的光华中诞生
火中盛开的石油看不见花朵
二十世纪是最黑亮的果实
接连之声不绝,石油在混沌流淌
生死回环的石油气象万千
广大无边的气息
浸淫物的空间,甚至精神的空间
塑料器皿,凡士林,化纤织物
石油在一切感觉不到石油的地方汹涌
石油是新时代的马匹、柴、布、喷泉
金苹果,是黑暗的也是最灿烂的
今天石油的运动就是人的运动
石油写下的历史比墨更黑
三
就像水中的波痕,伤害是隐秘的
大自然在一滴石油里山穷水尽
灵魂陷落,油井解不了人心的渴意
游走奔腾的石油难以界定
在石油的逼视中
回光返照的绿色是最纯美的境地
一尘不染的月光,干净的美
在汽车的后视镜里无法挽留
1993年5月6日
听朋友谈西藏
那是地球最高的地方
圣山下是泉水
圣山上是蓝天
那里没有时间
人生其他阶段没有分别
只区分成人 童年
只要是成人 就可以和任何一个成人
相恋 甚至和九个成人相恋
那里没有婚姻的刀子
能把爱情割断
那里每一颗石头都有灵魂
每一棵草都能长成仙子
那里是一个女孩曾唱过的歌
清澈的湖泊是眼泪
滴在离天堂最近的地方
2001年8月22日
朝阳的一面向着你
他站在烈日下
在一辆红色出租车旁
等你
他就像他的国家
假装
什么事情也不曾发生
此刻是正午
连建筑物都没有阴影
你看见的只是他的外表
就像大约二十分钟后
被端上餐桌的那只螃蟹
有着坚硬的外壳
餐后赠送的果盘里
有一只西红柿
饱满 鲜亮
当你轻轻咬了一口
你才发现它内心是烂的
你惊讶得差点叫出声来
他依然不动声色
就像刀叉下的那爿苹果
把朝阳的一面向着你
他和你重新走到阳光下分手
似乎 什么也没有改变
你知道 一切都早已改变
2001年8月20日
大
犹他,我来了,大盐湖,我来了
我遭遇了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我欠下了一滴水的债,湖,汉字从水
水草像胡须蔓生,波光粼粼
用一亿年,你完成了液体到固态的转换
一望无际的粗糙颗粒,聊胜于死亡谷的恶水
这笔巨债岂是风华达山和瓦萨启山可以还得清
大盐湖是万湖翘楚吗?人中豪杰
英语称之“社会的盐”
当盐坪大得让你再也无话可说,只能驾车
在腹地兜它一天
“回去吧,”尼亚加拉大瀑布也在劝说,
“你不是狄更斯。你也不是埃雷迪亚。”
只有他们的瀑布诗篇,才配享有这巨大落差的命运
我来了,你们的十九世纪错过了汉语
奥登来到我的2012,还有,什么入籍?
美国这颗卵子还未受精,李白已飞流直下三千尺
三百四十九天前我行走于天上的黄河
如同好莱坞大片,我还欠一个对手
盘旋在大时代,上升,上升。帝国大厦也不够我俯仰
我仍作为我而站立,一如广州塔
天空博大精深,“像高烧的前额在悸动”
欠缺历史和我要求的高度。
科罗拉多,我来了,落基山,我来了
深陷大沟大壑,我一跃而上山顶的平台
三百万平方公里的中央大平原
又岂是一个大字能说得清的?
你这个生产总值达全球百分之二十的超级大国
欠我一个自大的理由,我要的不是政治与经济
我来了,在纽约第五大道和百老汇的交接处
一个拉丁裔女人,丰乳肥臀像发酵的面包
我顿生在摩天大厦前再写一首《人民》的冲动
旧金山唐人街方块字牌匾
我依稀在一条街上看见母语的祖国
大卡车,像巨无霸一辆接一辆,生死时速
与浑身肌肉的福特轿车在高速公路上同游,庞德—一
站在你的土地上我想喊出:我辈岂是蓬蒿人
再来一场东西方盘峰论战
现在我的年龄已足够树敌,可以与你狭路相逢了
阿什贝利 ,我来了,纽约 ,我来了
去造一个大草原,狄金森,我来了
休斯,我来了,密苏里州,我来了
推一辆红色手推车,威廉斯,我来了
桑德堡,我来了,宽肩膀的芝加哥,我来了
西方,东方,现在是谁欠谁?
一百七十二年来我憎恨你。现在破例走向你,亲近你
我在惠特曼的诗行上认识大浪漫主义的长岛
我在金斯堡的嚎叫中见识嘻皮士无所谓的垮掉的一代
达达达我来了,美国一路大大大,还有什么
不同时空的里程碑
短促的生命,替史诗铺路,这一天我正壮年
这一路布鲁克林大桥、黄石公园、密西西比河依次都来拜见我,
咦呵我左边的太平洋。这一路新罕布什尔、亚利桑那、罗德岛
陆续赶来迎我入列,咦呵我右边的大西洋
天旋地转,纽约客、时代周刊、华尔街日报来不及记录
轮胎写下的历史,这一路山姆大叔节节败退
古人将铜雀台造在邺城,我今将答案放在凤凰城
大彼太阳兮,我踏苏子瞻的声律再唱大洋东去
大彼西风兮,我挟谪仙人的大鹏赋更抒时代广场
五个时区的夏时制散尽光阴还复来
我纪元前的夏商周秦,我的汉唐 ,宋元明清
我的1966,我的1978,2012我来了
大峡谷,大瀑布,大平原,大盐湖
大制作电影,开变形金刚的高大司机
一切超级大的美国,自由,民主,宪法大大大
统统都在后退,我开足马力踢踏万里,历史在上坡
翻越的异想终将天开,时间矮下去
我突然发现,政府太小了,亢奋中
我被大黄蜂尖叫的一根钢针,螫醒
如今高楼大厦是城里的庄稼
跟水稻争地,跟玉米争地
跟黄豆红高粱争地
跟住在老宅里的男女老幼争地
如今高楼大厦是城里的庄稼
乡村的农作物越种越矮
老人和儿童
是最后两棵痛疼的庄稼
摇晃干瘪的父母,青黄不接的子女
城市深耕直播
建筑日夜拔节,愈长愈高
阳台、顶层和入户花园
又嫁接绿叶和开花的植物
土地是国家的,国家是人民的
可似乎并不被高高在上的国家掌控
也跟为口腹忙碌的蚁民无关
一枚大印在暗地里把几个人的商机
盖得皇天浩荡
开发商是承包大户,贷款雇人耕种
种植能手依旧是农民,那些长工短工
戴上工人的安全帽
粮食不断涨价,政府和商人赚个盆满钵满
财富和政绩芝麻开花节节高
城市的庄稼遮天蔽日
行人和汽车穿行在密密麻麻的根部
像水蛭、蚯蚓和蝌蚪
多么好啊,一寸土地一寸金
种出的黄金屋鳞次栉比
让多少老百姓住不起蜗居
被拆迁者死命守护祖宗的矮脚稻
高天也刮起大风,可经济又倒伏
在另一片虚拟的土地上
几个大房地产商,在微博叫苦连天
他们每天都勤勤恳恳,耕耘这新的希望的田野
死亡短讯
车子疾驰在去往医院的路上
我看见天空瞬间敞开了
它澄明高旷,最深处影影幢幢
难道这么快就出界了?
灵魂漫游
好似有一双隐形翅膀在等我
带我去赴某个既定的约会
在地上移动了几十年
天空此刻与我重新联通
是的,我也会像那朵浮云虚无飘渺
澹澹的,淡淡的,没有边际
也许,那儿再无信号,我不在服务区
世间再无我的音讯
这一刻我斜躺在后座上
心境祥和,仿若干净的水面
只一眼就洞悉了宇宙内存的奥秘
生命只是一条微不足道的信息
携带它的密码
被复制到这个世界
随后被删除,转发至另一个时空
某只看不见的手,轻轻按动软键
睁眼表示拒绝 闭眼意味接受
我陷入平静 坦然接受命运的腾挪
我不知道神在哪里
死亡突然变得一点都不可怕
无非在东土关机,再去西天充电
就像转发一个短信这样稀松平常
震惊
天空瓦蓝,秋光似金闪闪的剪刀
对着一窗黯暗剪出脆响的1971
闷热笼罩山雨欲来的消息
老师的办公室里,夹带着秋老虎的汗臭
一张叶子随秋风溜进
轻轻翻动桌上的《解放军画报》
封面那位穿军装的副统帅
就像窗外深绿的老树
他正捧读伟大领袖的著作
没戴军帽,竟然有些谢顶
这让我相当惊讶,就像,
第一次观测到太阳耀眼的黑斑
瞥见摄影家的名字:李进
热血瞬间攻占了额头
优越感暗自油然而生:
许多同学不知道这是领袖夫人的笔名
我独自一人
依旧有鹤立鸡群的感觉
突然窗外大片阳光
被呼叫的高音喇叭擦破
全校师生立即被集中起来
革委会主任的脸比黑板更严肃
高声念中央文件:
叛逃、温都尔汗
邻座的同学嘟囔:什么彪?
我嗔目结舌 似乎天花板也摔了下来
满地坠机的碎片
那张黑板脸的嘴继续天方夜谭
像共和国一道猩红的伤口
那伤害——该用多重多低的黄昏
——才能燃烧干净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从此天大的事由他去吧
三叉戟,划破了我青葱的草原
革委会主任的脸比黑板更严肃
高声念中央文件:
叛逃、温都尔汗
邻座的同学嘟囔:什么彪?
我嗔目结舌 似乎天花板也摔了下来
满地坠机的碎片
那张黑板脸的嘴继续天方夜谭
像共和国一道猩红的伤口
那伤害——该用多重多低的黄昏
——才能燃烧干净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从此天大的事由他去吧
三叉戟,划破了我青葱的草原
岭南
镬耳高墙的岭南
榕树的气根像自梳女散开的发髻
南风天潮湿了珠江两岸
淅沥淅沥的雨走在路上,粤曲敲打芭蕉
骑楼的店铺,比红火的木棉更高深
提一笼画眉的老翁,从趟栊门走出
悠长的下午有没有两件一盅
来,到荔湾晚唱中喝艇仔粥去
青云巷,木屐声,拖,拖,听起来都是风
月光光,照地堂
西关大屋生出小蛮腰,香云纱
裹不住喷薄欲出的凝脂──连墙外
妃子笑,羞红了驻足的家园
侨哥哥下南洋去了,台风
步步高,摇晃邻家的棕榈树
落雨大,水浸街
有没有黄飞鸿弟子的无影脚,
大胆的,像唱大戏的名伶一个撮步
没有岭南,六祖又如何逢怀即止
葛洪又岂上罗浮炼丹
流人贬官的岭南,韩愈的岭南,
不辞长作岭南人,傻瓜的皇帝儿
不知喝功夫茶是一种奖赏
百饮不厌的岭南
一条江改了姓氏
柳宗元人称柳柳州
汤显祖,痛饮生猛海鲜煲的头啖汤
开埠十三行,洋人“夷馆”
被林则徐虎门销烟
见龙金田,洪秀全做太平天国千秋噩梦
邓世昌甲午惊涛,激荡冼星海的黄河
康有为和梁启超翻了个,京城隔空变法
叶剑英走出围龙,破壁桂系军阀
叶挺率铁军北伐,黄花岗的血花不忍看
小平百色起义
李金发苦吟诗句的长巷短弄
阮玲玉常游荡三大百货,旗袍
乍露岭南的春光在中山路
后人常乐道:这是
孙逸仙的岭南
珠江三角洲是一个大唢呐
深圳,珠海,是两把高胡
炸响旱天雷,山呼海应
一道彩虹顺势飞出
跨越湛蓝的太平洋
东西南北中,这里的天空最国际
这里每一个都敢吃螃蟹,因为这里是
先天下的岭南,这是纳百川的
岭南,实干的岭南
谁又能把大亚湾的波涛捂住,把石湾公仔的
耳朵捂住,把碉楼的中西合璧捂住,
我的唱大戏的岭南
飞机
1.
云气弥漫 大鸟啼叫 嗡鸣声覆盖整个天空
混茫之上一个个凡人被带到了一万尺的高处
这只大鸟把天路修在神的村庄 河汉的水湄
钢铁做的长翼 让背负苍穹的鲲鹏甘拜下风
万里寰球一日还 十六个时区让昼颠覆成夜
从北京时间到太平洋时区大鸟革了空间的命
升起 天空是全人类的家园 降落就是异乡
大鸟让神话直截了当 参星斗簸海天扇风云
超音速使一个个国家在圈定的范围之内袖珍
敢喝令高岗大海跪拜 雄无所争 怒无所搏
它并不遵循腾云驾雾的原则 它造时间的反
它挥霍翕忽戳入虚无的中心 闯入鹰的租界
那也是诗之翱翔 世界小到只是它的一个巢
2.
一览无遗的优美 飞机似根银簪子插进云鬓
宇宙娇羞若美少妇 缤纷的彩霞是她的腮红
浩漫的蓝天是薄衣裳 一颗颗星星就是纽扣
露出的乳房有时是火辣辣的太阳有时是皓月
飘散的银河是她粗大的发辫盘得九曲十八弯
飞机枕着绵绵白云 重温盖棉被睡觉的快乐
拍打掉粘在风衣的疲累 一生不过一趟航班
对着大海这面巨镜飞机像剃须刀在替天行道
剃得黄昏的毛纷纷坠落 再干净些又是青年
3
人生总得飞升一次 真的被地面羁绊太久了
就让飞机做我的躯壳装满我的灵魂和世界观
离开物的引力 我听到器官如钥匙掉在地上
慵倦的黄昏打开黑洞之锁让世间的生命通过
宇宙多么深邃 我只听见单调的波音在震撼
但我终于不可测知的回来了 像出了一趟远门
訇然 进来
关上一个房间 推开另一个房间
高蹈的舞者 驾驭梦幻的纸鸢 在天地间旋转
那张机票摇摇欲坠 像树枝上被挂破的风筝
雨中眺望大担岛
大颗大颗的炮弹,砸下来
在海面炸开,水花随弹片飞起
一阵密集过一阵的扫射,
顶棚传来炒豆子般的爆响,
泥土碎石沙沙落下,灌满我衣领
一记响雷驱走幻觉
炮声偃息旗鼓,这只是突如其来的暴雨
天际的额头飘散八万乱发
风横扫过甲板,攻入海的腹地
对面烟雾笼罩的岛屿
草木皆兵
这时我怅望雨中的标语
仿佛一大片纱布,包扎河山的伤口
昔我往矣,炮声随雷鸣远去
几支三角梅伸出暗堡的枪眼
水面的弹坑瞬间愈合
波浪掀开若隐若现的疤痕
天上的水与地上的水,来和去
仿佛有某种力量,
用一种平衡维持着阴晴
47万枚炮弹下落不明
金门菜刀,正切开两根红肠
同游的韩国诗人拎一瓶高粱酒
来来来,且斟上苏芮一样的月光
浇你我心头的块垒
注:大担岛为台湾控制的金门群岛离大陆最近的岛屿,1958年8月23日开始金门炮战,至1979年1月1日停止炮击,共向金门地区发射了47万发炮弹,为世界上着弹最密集的地域。
春天漂流书
“知识因传播而美丽”
——世界读书日主题语
每一本书都是一只宝瓶
在春水盈盈的黑眼睛里漂
她跑着,跳跃着,从春天出发
源自
心的泉眼
沿着五指的小溪,手臂的河流
从上游的你,漂到中游的他,下游的我
她可以比春风更慢
也可以比春雨更快
从步行街、公交车站、建筑工地
到婚姻登记处门口
从轰然起飞的客机
到连通四季的地铁
河流过处,尽是年轻的面孔
一本书在漂流途中
一路把古老的汉字打捞
甲骨、钟鼎、汉简、活字印刷
不一样的天空,不一样的心情
甚至不一样的马路的颜色
从内心出发
回到内心
从春天出发
回到春天
不一样的动作,姿势
不一样的面对
每一页文字就是一枚
渐次打开的干净草叶
连着春天姹紫嫣红的原野
捧着书本,面朝春天
那轮椅上的残疾人
站立在大地上
比一座高山站得更高
聋哑人
听见,说出,内心的声音
比一条河水流传更广
蒙昧的孩童
从此行走比云朵更轻
智慧的长者
思考比岩石更沉
木头说话,石头开花
狂妄的人低下头颅
凋谢的人获得重生
盲人在清澈的河面照见自己
生命的热情让沉默的雪山
在呼喊中轰然崩塌
书的力量
比所有的军队更强
走吧,别告诉我你只是一滴水
别告诉我你只是
浩瀚河流的一只瓶子
流水叮咚的手指过处
生命细小的红绳
织出一个鲜红亮丽的中国结
向远方,向智慧之河
在春水盈盈的黑眼睛里不停地漂
2005年4月21日
此诗应约为第10个世界读书日而作,2005年4月23日在国家图书馆草坪由艺术家带领现场近千参加“春天漂流书”活动的读者诵读。
赴香港城大纪念杜甫千三百年诞辰戏仿杜诗
(一)
红磡即从旺角过,接连广厦千万间
无边游客散落下,车河不尽滚滚来
新楼恨不高千尺
大庇笼屋暑民难欢颜
食肆酒肉臭,店阔灯欲燃
窗含西洋千里货,门泊东瀛万吨船
两个歌星鸣红馆,此曲只应香江有
跑马场,内地能得几回闻?
太平凌山顶,一览众楼小
飞机一架上青天
(二)
昔闻将军澳,今上狮子山
观海游睫心自浮,长使诗人泪满襟
一去屯门连两岸,独留故国向黄昏
晓看红湿处,心重油麻地
紫荆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
君不见大排挡,多少田螺骨肉分离有人收
牛杂连鱼蛋,一碗抵万金
宵夜吃罢早茶即,不废江河万古流
(三)
为人性僻思佳子,孕不惊人生不休。
无后千古事,香火寸心知
子贵慈母在,成龙陈港生
君不见玛丽医院育婴房,多少大肚婆在望中
千金不改一子心。
去去去,罗浮桥上又见新人归。
(四)
便去港大向城大
漫卷青春喜欲狂, 诗书作伴好还乡
教授白鬓湿,声动惊四座
巴士上落寻常见,钓鱼岛礁几度闻
正是岭南好风景,却看众生愁何在
学生吟唱入长空,国破山河在啊──
一腔豪气动四方
听者如涛声激荡,天地为之久低昂
宴罢放歌须纵酒
快意心惊鸟,离别泪溅花,
血从今夜热,动如参与商
齐齐齐,几年一会面,自在娇子复引吭
注释:诗句改写自下面所列杜甫的诗:
1.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2.安得广厦千万间,《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3.新松恨不高千尺,恶竹应须斩万竿。《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严郑公五首(其四)》
4.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登高》
5.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6.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7.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绝句》
8.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绝句四首(其三)》
9.两个黄鹂鸣翠柳《绝句四首(其三)》
10.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赠花卿》
11.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望岳》
12.一行白鹭上青天《绝句四首(其三)》
13.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蜀相》
14.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月浮。《登岳阳楼》
15.观者如山色沮丧, 天地为之久低昂《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
16.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咏怀古迹五首》
17.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春夜喜雨》
18.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秋兴八首》
19.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兵车行》
20.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春望》
21.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戏为六绝句》
22.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
23.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24.香雾云鬓湿,清辉玉臂寒《月夜》
25.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江南逢李龟年》
26.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27.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赠卫八处士》
28.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其六)》
罗姆尼新罕布什尔胜利集会
偌大的体育馆,万头攒动
几乎只有我这一张东方黄色的脸
暖场歌星是kid rock
乡村摇滚歌手,来自北方密歇根
牛仔帽罩着披肩金发,一副典型的南方佬模样
他标志性的沙哑声音灌入每个人的耳朵
《我甜美的家乡阿拉巴马》
电光四射,全场气氛一下子达到高潮
一个少数族裔的女孩被拉到聚光灯下
她一直低着头,姿态有些扭捏
共和党人开始上来说话,他们的名字含糊
西装革履像条公牛带头哞叫
我听不见激亢的荷尔蒙,中年的节制
罗姆尼早上在佛罗里达,飞到弗吉尼亚,飞到俄亥俄
再到新罕布什尔已是半夜11点
一日四场,声音和面孔意气风发
开口第三句就攻击中国偷走工作
当他美丽的老婆安演讲时
我身后的保安,是个20来岁的女性
白人,褐色头发,微胖
双手并拢准备加入鼓掌
突然意识到自己身着白上衣,蓝长裤
工作人员要保持中立
又猛地把手别到身后
一个别扭的瞬间
唯一有趣的,一个民主党人开车来捣乱
车顶上一个假笼子,里面放一只假狗
奥巴马在自传《父辈的梦想》里说
6岁的时候,外公在印尼教他吃蛇和狗
被罗姆尼的团队大做文章
民主党不知从哪里翻出一张老照片,
罗姆尼开车把狗放在车顶的笼子里,待狗不善
表演继续。 罗姆尼的大嘴橡皮一擦
解释说他的狗喜欢那样子被风吹
狗在车顶上而不是嘴里
现在美国总统竞选,狗权堪比人权
来捣蛋的把戏太假,民众并没有什么反应
就像我在基督教科学第一教堂望弥撒
唱诗的男女美声很动听,信徒跟随牧师祷告
声音温暖,周遭被理性的光芒包围
罗姆尼一走,大家都默默离场,散开了
路上很冷清,本来也是个小城市
此刻奥巴马的集会选择在得梅因
摇滚乐传奇斯普林斯廷和说唱歌手杰伊开场
人头和气势占了上风
总统声音嘶哑,眼眶湿润
面对两万支持者:“归根到底
结果不为我控制,而在大家手中”
我不在现场,我能想象他那儿的热闹
就像我去过的黑人小教堂,祷告前就准备了食物
很多小孩子跑来跑去
大人彼此都认识,牧师开口,要大家抵制凶杀
乐队是一群十五六岁的小屁孩
电吉他,鼓手一色T恤牛仔裤,
弹奏摇滚爵士乐
翻来覆去,歌词就是我爱上帝,我爱主
可人们都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
一个干瘦的老妇人
突然进入癫狂状态
喊着,我爱主,气都喘不上来
牧师示意乐队停下来,让她说话,
她说她的儿子前段日子被枪杀了,脑袋被打开花
全靠主让她看到光明
她每说一句话,大家就接一句,阿门
然后又继续演奏音乐,过一会
有人上到圣坛说自己之前被诊断出什么病
靠主和家人度过难关
说话的是一个高大,穿蓝衣服的漂亮黑人少妇
很自信,很有感染力
她老公就是小教堂的吉他手
现在回想起来,觉得她像米歇尔·奥巴马
看见我的黄皮肤
不少人涌过来跟我握手,感谢我参加他们的活动
之后穿蓝色衣服的女人,带我去吃“灵魂菜”
听起来真美,她说下次我早点来,还有烤肉排和披萨
今天晚了,只剩下点心和果汁
由此我联想到奥巴马走后
集会不会真的散开,那个区域继续派对
酒吧挤满了人
而且一路上都有人自发地喊口号
明天,明天投票的结局怎样?
今夜已一目了然
选民是一滴滴水珠
汇聚口若悬河的奥巴马
可说不定罗姆尼这种低调平和的人
才真正能治大国若烹小鲜
就像他能让盐湖城冬奥会赢利
可选民却不再给他一天*
注:共和党支持者高呼的口号“one day more ”(再来一天”)
东坡书院
撩开浓稠的蝉声
管管 罗门
颜艾琳 商震
杨克
以及紫鹃
—— 一株并非植物的青春肉身
手脚张开枝桠
还有更多人
鱼贯而入
搅了东坡居士的清雅
密不透风的闷热
遮住儋州的绿
900年
老宅子进过风
住过草
而今先生,弟子看你来了
漫空传来不耐烦的声音
知了 知了
给那个踢球的人当一回总理
几个在绿茵场上奔跑的人
创造了希腊神话
怒吼的卡拉古尼斯
是当今激情万丈的荷马
这个全民的灵魂人物
已创纪录地120次代表国家队
不在乎多出场一次
在球迷兴高采烈的欢呼声中
他像当了总理
地球是圆的,他追逐着圆梦
使同样垫底的经济咸鱼翻身
为看台上脸涂成蓝色的美人
阿佛洛狄忒
拼光牙齿和指甲
而主帅博斯克堪当西班牙财长
他的无锋战术,核心就是控制
球员就像一台精密机器的齿轮
按部就班运转
华丽的脚法,极具穿透力的传递
疯狂进攻不重要,赢才是硬道理
他完全胜任带领一班人马
演绎投资交易哲学如短传渗透
看台起伏的人浪早已忘记了欧元的跌宕
国家的边界瞬间缩小成绿茵场
整个欧洲都随一个球奔跑起来
射门!
盯着电视机的人,全都站起来
沸腾的血让各国元首们也停下了谈判
诗是写给灵魂相通的人看的
——致代薇
一
当白色鸟急疾地扑进林子,恍惚中
万箭穿心的感觉
一只航行在内河的红舞鞋
轻易听懂了它嘴喙和翅膀的抖动
你节奏轻盈的足踝,旋转
一朵绿色春天的风信子
“这封信如果有人愿意读
我乐意去按全世界的门铃”
“一生不只谈一次恋爱, 一封信却只有
一个读者。”
“诗是写给灵魂相通的人看的!”
你隐匿在晦暗里。或者捧着茶杯取着暖
或者花树下吹着风
独自感受心旌摇曳的飞翔
“天呐,这正是我读它时的感受!你把它说出来了!”
二
我沿着中国那条最长的江来看你
人间四月天,又“绿”江南岸
“沿途所有的风景都成了我们相见的背景”
你的修长高挑像极此刻的绿茶清晰入目
内心敞亮的春水,四向流溢
从纯棉衬衫皱褶里
我破解你“天气和疼痛”的密码
“不是用眼睛,是用意念去看”
“让人察觉不到的存在,是最美好的存在”
两杯茶,像阔别多年的朋友彼此赞美
相看两不厌
“你的声音有许多颜色”
对你的感觉用《光芒》这首歌来形容再好不过了
比西湖,比上海外滩
你的美艳气象万千
却孤傲如金陵一幢年代久远的民国建筑
魔性青草,藏进苏州园林的幽深
周遭食客饕餮你的秀色
唯有我拼命忍住天空。如今纸上的水都流向海洋
“寒冷彻骨就是焚烧! 就是
两个人的夜晚,成为火的白天”
三
世界上有两株完全相同的桑树吗?
你我各自虬枝独举,枝叶纷披
眼睛挨着眼睛,像高枝上并蒂的叶子
在浩浩时空中
冷暖自知。预感未来世纪的流行风气,
我们如此相像。世俗的人
因文字而纯粹
“还有谁关心扫帚,关心灰尘的心?”
两根蚕丝,织一匹
生命交织的锦绣
琴瑟和鸣
高山流水奏响乐章
酒,溢出来的时候,细细的一脉
铁一样地静,这就是结局。完美
当我写下永恒我目睹钻石溶化
当我失去
我未曾有过的东西,一想到消失你就不见了
四
“整整一个夏天我被看不见的东西伤害。像翅膀伤害风”
2006年6月16日
电话
一
磁性的音色,像黑鳗从远处朝我游来
软体的鱼,带电的动物
一遍遍缠绕我的神经
你我是看不见的,有谁能看得见呢
在感觉的遮蔽中,我们互相抵达
声音的接触丝丝入扣
嘴唇的花瓣,瞬间盛开和凋谢
狭窄的通道,一个岩洞的形状
语码进入耳廓。彼此
是对方急切寻找的向度和出口
表达从这一段躯体出发
在被告知的另一段躯体的内部消失
牙齿的闪电,淹没在黑暗的肉体里
二
电话是交流的怪物,是一道
可以随手打开的对话之门
任意阉割空间,消解语言的隐喻
迅捷把人带进精心布置的虚假场景
电荷漫游,声频信号转换
话语的遭遇其实是双料错觉
宣讲和倾听构成紧张对抗
叙事缝隙转瞬即逝
沟通隔绝的不是导线,它只是渡过方式
心有灵犀千千结
经纬的两端,灵与肉同步感应和震颤
生命的全息符号不断透折而来
像蜥蜴在草丛中来回窜动
无限膨胀的听觉空间虎虎有声
迷失于话语事件中不能自拔
渴望气息和情感纠缠不已
三
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说”出
爱是无底的沦陷,热流传递
我们完全打开五官,进入迷狂状态
眩晕和笑意双向投射
谁也无法拒绝别人的口水污染自己
当“自我”和“他者”互涵
倾诉和聆听合一
电流的“滋滋”声中,灵魂出壳
通灵的现代巫师
咚咚跳动的心不由自主地大声唱起歌来
一次短暂的通话就是一次终生的相遇
1996年4月15日
经过
偶尔,坐在旁边的
是穿时髦背心或牛仔裙的女孩
像浆果就要胀破的身体,令人呼吸艰难
柔润修长的手指,指甲上涂着寇丹
无意识地在坤包上轻微弹动
“年轻就是美丽”
我听见内心秋风落叶一声叹息
从新港路走到文德路,从青年进入中年
从二十四小时到二十四节令
公共汽车很有耐心的移动里
日子在钢铁齿轮上传递
上班下班,我周而复始走同一段路
从诗歌穿越商标广告,从同志走到先生
而此刻,与我挤肩贴背的
是两个穿着皱巴巴西装的打工仔
袖口上的商标比衬衫上的污渍更为显眼
“龟儿子,搞了好多钱嘛?”
“鬼扯,要办个暂住证
还找不到门从哪里开”
拖泥带水的四川话,意味着命运
在粤语的门槛外面徘徊
后视镜里遍地摩托,从待业到下岗
从海珠桥到海印桥,从申报奥运到香港回归
骑楼一天天老去,玻璃幕墙节节上升
挤逼的空间里,诗意比纯氧更稀薄
挂在记忆中的蓝天
已经是晾在工棚外,一块硬梆梆的旧毛巾
刚上车的服装小贩,满脸潮红
上足发条的闹钟在城里不停跑动
穿一袭黑色低胸裙
微露的双乳
像中山大学与毗邻的康乐布料市场
其乐融融,从未构成过敌意
随地吐掉的是果核,吞下情人却吐掉爱情
坐台小姐是一道道变换的风景
从早茶到夜茶,从怡乐村到客村
马路永远挖了又填,填了又挖
身体和轮胎渐渐磨损
活着,我像颗保龄球来回滚动
走过的只是一小段路
却经历了两个时代和二重语境
1998年
没有终点的旅程
飞机是今天的大鸟,是一只鞋子
天空飞来的一顶花轿
从N城到G城,不再有远方
所谓漫长的一生,永远
噢,像裙子滑下那么简短
当你从到达厅电视屏幕深处涌出
看不见暗中偷窥的摄像机
我看见你的脸像雪在群峰中裸现
就像不久前我看着你的背影从安检口消失
仿佛一转身又回到这里
早晨你对着一面镜子梳妆
随后常常也是这个动作
“好像我一直就在这里,仅仅
离开地面再回到地面。”
寄居蟹的新房不点灯
背部紧闭的连衣裙像门的两扇
被轻轻开启,使你
像笋子被剥出
“好像苹果在秋天”
连结昨天与今天,记忆与现实
是窄窄的一条拉链
次日,重新上演
古老寓言的现代翻版,乌龟和白兔赛跑
我们谁先到达目的地
当公共汽车缓慢而吃力地行驶
你像一张白纸从我头上飘过
飞机再次飞越火车站低矮的屋顶
1998年10月13日
我对黄河最真实最切身的感觉
异常宽大的河床,几乎静止的水滩
我在心中默想“哦,这就是黄河”
静静地看着, 它缓缓地淌
一个四岁的孩子,坐在我对面
他爸爸为了让他睡好,整夜都站着
孩子在早晨醒来,靠在火车的窗前
看着窗外发呆
经过郑州铁路大桥时
他突然叫了一句: 看,黄河!
我和他年轻的父亲都震住了
他爸爸正趴在桌上睡觉
抬头问我,是黄河吗?
我说: 是!
孩子真的很小
搞不懂他怎么明白那是黄河
而且我能感到他心里升腾起的神圣感
这就是血脉啊
与生俱来
不是教育出来的
天生在中国人的骨子里
那个孩子看到的
和我年复一年看见的一样
都是河床, 水滩
水滩,河床
巨大的黄色的河床
并没有奔腾的河流
可那一刻
我俩都感受到了黄河的震撼力!
孙文纪念公园
嘴唇紧抿 拄着拐杖的双手骨节铮铮
不倦地凝望 南方的家乡
他曾挥戈北向
这个一生滔滔雄辩的演说家
缄默不语
辛亥那年
他扬手 咔嚓剪掉帝制
可乡亲
依然以古老的传统
为他竖起纪念华表
蟠龙的 根深蒂固的华表
像两根无形的辫子
整天在他眼前
抽打 摇晃
在野生动物园觉悟兽道主义
此时我如此亲近鸟类、兽类、虫类
动物很美,植物很美
我和你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却远离人类
曲水流觞,火烈鸟单腿站立
一片火烧云
深入水而高于水
吃桉树叶的考拉
此睡绵绵无绝期,睡眠很美
对白虎的奴役很丑陋
它们的表演很美
巨嘴鸟的长喙,大红大黄
像一把吹不响的号角
鹦鹉叫声清脆,尾羽很美
三十五摄氏度的南方
脸上的汗滴掉在水泥地上
“呲”,像烧红的铁淬进冷水
你是一棵婀娜的树
茂盛的秀发是带甜汁的青草
手臂如摇曳的绿枝,滴翠的叶子
被野马啃咬一口
惹得羚羊奔跑,袋鼠跳跃
黑猩猩拌可爱的鬼脸
长尾猴上蹿下跳,金雕惊起
我渴望像它们一样,往天上飞
在草地上撒野、打滚
它们在笼子里看着衣冠楚楚的我们——
这是一群如此奇怪的动物:
遮蔽知耻的身体和羞愧的心房
面孔裸露,冷漠的眼神带着赏玩
将活泼泼的生命束缚
建造樊笼,囚禁孔雀的翎羽,响尾蛇的信子
雄狮高贵的头颅……
我汗流浃背
从一只猴的眼睛里看到惊恐
我的身边越来越拥挤
一切动物都很美
热爱它们,需要远离人类
有关与无关
禽流感跟鸡鸭有关 甲流跟猪无关
非典跟果子狸关系依然暧昧
这不是医学问题 是能言之人使动物担替了罪名
窃书不为偷 薯条也不等于土豆
下跌都可以负增长名之
不会说话的动物 找不到律师为其辩诬
911与基地有关 真主党跟真主无关
如今阿富汗的爆炸闹不明白跟拉登有关无关
拉登就是一只果子狸
在岩洞树洞土穴中
与穿山甲 鼹鼠勾肩搭背
昼伏夜出
美国人要对付他也得变成野兽 有趣有趣
(美国的间谍卫星能拍摄大街上美女手腕上的分针
可为什么拍不到拉登的手表?)
伊拉克与大油田有关 萨达姆跟大杀伤武器无关
奥巴马的和平奖跟小布什有点沾亲带故
要不是小布什好战 奥巴马哪来的谈和良机?
靠着卖火药先富起来的欧洲
发奖给东征西伐的美国,好玩好玩
增兵是为了和平 反恐是为了休战
前几天两个在长途大巴上咳嗽的民工
正是差点被《时代周刊》评为年度人物的中国工人
他们被全车乘客投票表决丢进冰天雪地里
在这个国家
很多人装出跟民主无关
可有时他们不得不偷偷使用这个法宝
来对付那些比他们更弱小无助的人
我的2小时时间和20平方公里空间
十二月的第一天
走出广东商学院
各色面孔在校巴和街道上叠加
珠江新城的小咖啡馆里
我点了一份简单的西餐
“来两份三明治”
一个白皮肤的女人用夹生的汉语比划着
她身材高挑 另一个则胸如波涛
她俩应该来自俄罗斯 潜意识里
那里的美女世界第一
果然随后听见她们弹舌头的母语
抬眼看见隔江对岸 我的房子出租给一个美国教授
而我住在远处的雅居乐
常常与一个下楼的男孩相遇 他像一个欧洲人
——我猜测他的蓝眼睛 我们从不交谈
不等俄罗斯美女起身 我赶赴网络作家咖啡之约
天桥上人如流水
蒙着白色拖地长袍的女孩拾级而上
漏出一线脸孔 她们应该是阿拉伯人
遮掩不住秀美的年纪
小北路服装摊挡上充满非洲裔黑人
在淘金路 异国客散如随处可遇的沙粒
随后 我见到了新浪的美女编辑 报业记者
电视台女主持
我们喝功夫茶 谈微博
我突然想起故乡广西 有一个叫巴马的长寿乡
那些百岁老妪终生上山劳动
喝最甜的水 呼吸最干净的空气
吃玉米和南瓜苗
一生 没有进过一次县城
喜悦
仿佛池塘被丢进一颗石子
小小的酒窝
冒出一串又一串
扑扑扑地笑声
既而动如脱兔
喜悦跳到你的嘴角上,眼睛里
在脸颊嫣然开放
无心无肺的快乐,裘马轻狂
跑过你青春的身体,
满脸春风,变得无边无际
灿烂着姹紫和嫣红
两朵红晕,绽放的粉红色
把喜悦推到了最高点
肩膀抖啊抖,踏着笑声的拍子
摇晃出欢快的节奏
喘不过气来了,胸腔里的喜悦太满
藏不住了,溢出来了
高秋
此时北方的长街宽阔而安静
四合院从容入梦 如此幸福的午夜
我听见头顶上有一张树叶在干燥中脆响
人很小 风很强劲
秋天的星空高起来了
路灯足以照彻一个人内心的角落
我独自沿着林荫道往前走
突然想抱抱路边的一棵大树
这些挺立天地间的高大灵魂
没有一根枝桠我想栖息
我只想更靠近这个世界
钉子与铺路石
在阳光大道的正前方
竖着一栋矮小的房子
铺路石与“钉子”
对峙
没有办法
开推土机的大叔
跟拒绝拆迁的大婶
在戴红领巾的时辰
曾对着雷锋像宣誓
在祖国最需要的地方
做一颗
铺路石 钉子
半空中的政府大楼
像蹲着的老虎
被屁股下这枚小小的钉子
一扎
疼得跳了起来
在白云之上
在白云之上
透过飞机的舷窗
我看见不太远的远处
左上方
另一架飞机在飞翔
许久许久
它仿佛一动不动
像一枚别针
银白的机体
被太阳照得闪闪发亮
移动是看不见的
我知道它在高速行进
它走我也走
像一对孖生兄弟
几朵吐烟圈的云
闲庭信步
比翼双飞的大鸟
扶摇直上九万里的老庄
也想象不了这景象
突然 是谁改变了航道
天空这纯蓝色的电脑桌面
被谁轻轻点击鼠标
把另一只飞鸟删除
看一个城市男人锯木想起随意拼接的词
知识小桶上 一张卷心菜过分白的脸
货币分娩的劳力
舞动一把愚笨的匕首
正恐怖地注视
通心粉般瘫软的木头
千脚兽摇摆跋涉 横穿森林的逆流
锯齿形的风喋喋不休
刺耳的仙人掌的声音骤然响起
纯真的钉子 一只厚皮动物
躲在圆木里打盹
一枚大胆的铁钉与一个巴格达似的男人对峙像一幅
童话
小山羊诱拐绑匪
陈腐的钢锯 继续面色苍白的韵律
轻舟用力拉出长江
一起一伏的臀部 失去热情
1995年
火车站
火车站是大都市吐故纳新的胃
广场就是它巨大的溃疡
出口处如同下水道,鱼龙混杂向外排泄
而那么多的好人,米粒一样朴实健康
当十二种方言的碰撞将正午敲响
十二个闯入者同时丢失了方向
想发财的牧羊汉从北走到南
挤在人群中才知道人的孤单
明晃晃的广告牌闪烁钻石般的童话
那画上的女郎她想不想家?
飘逝的风游移的人匆匆忙忙
乐此不疲捉迷藏的是警察和罪犯
废气和噪声将铁栅栏覆盖
隐形陷阱布满最平坦的地段
日复一日暴发抢占制高点的战斗
连天空中的麻雀也心惊胆颤
钢筋混凝土的梦向四周扩展
只剩这没长开的老地方多么难看
一条条大动脉通向远方
孤零零悬着一颗发育不良的心脏
1996年
现代诗朗诵会
迪斯科再迪斯一些
男的女的便诗人起来
翅羽本来栖息在洁白的台布上
怪鸟们噗噗飞出雀巢
待所有的耳朵塞满意象
一个很年轻的家伙满不在乎上台呕吐
呕出烂鞋子手榴弹
胖的瘦的手指开始指指点点
说这种人尽管看上去弗洛
其实并不伊德
这时一百米远的地方
个体户们津津有味啃着鸭腿
关于诗他们只隐隐约约听说
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叫清平乐
1986年
电子游戏
两毛钱 买来一场战争
和平俯下身子
成为抵犄的公牛
很友善的眼睛喷溅火星
点燃了一场兴安岭大火
杀了五千年
汉界仅剩几堵颓垣
楚河早已是浅浅的干沟
两伊战争还不过瘾
射死玉渊潭的白天鹅还不过瘾
为了满足无限膨胀的欲望
铺就薄薄一纸荧屏
从海洋打到宇宙
虐杀一切生命
有只蠕动的黑点老也打不死
那是苍蝇
开枪 为它送行
1987年
孙中山
这个快乐的跑堂,在丹佛
友人开的餐馆里,被绿衣服邮差一把扯住
帆布邮包跳出一封加急电报
他水渍未干的手上赫然几个字——
“武昌首义成功”!
他讶异得差点跌碎了盘子
此刻窗户洞开,透过光亮的云层
他仿佛看见太平洋彼岸
一大捆湿柴堆砌的庞大帝国
从香山翠亨村走出的农家子弟
下东瀛,赴檀香山,伦敦蒙难
漫游的普罗米修斯
四处煽风点火
刚冒几缕青烟,几粒星火
瞬间就熄灭,只埋下72颗火种
而他一转身,“轰”的一声
大火冲天燃烧,火舌放声大笑
帝制灰飞烟灭,呼喇喇似大厦倾
他扯下工作服,快步走下紧邻洛矶山脉的一英里斜坡
混凝土便道,踏沧海之阔
绕欧罗巴,经槟城,抵上海
就任临时大总统
这个香港西医书院毕业的医生
痛下决心,切除
北洋军阀这个大毒瘤
着手医治东亚病夫
故国早已千疮百孔,只能头痛医头
脚痛医脚 第二乐章无尽的慢板
损耗了他的身体,积劳成疾
死亡的影子盘旋在周围
伟大的先行者,在奔波中走完仓促的一生
最初的新国家的轮廓 一个未完成的梦
明亮地从绝地中缓缓升起
歌德故居
如同匆匆赶来跟一个同行交谈
清晨我刚走下飞机,来不及认真洗漱
更谈不上焚香沐浴
远远地 就看到你的头
隐藏在爬满常春藤的冷风里
目光安详
山墙上的叶子飒飒拍掌
我用平仄的汉语敲门
走进你二千五百首诗歌里
一蓬翠柳刺破墙头的秋色
德语的音节轻重扬抑
惊飞两个鸣叫的黄鹂
先是站在浮雕前与你合影
我身着西装牛仔
心依旧罩着一件长衫
东西方诗人朝着各自的方向凝望
良久,转身我走过井台。走近
筑在一角的灶 火炉的
添柴口
冰凉的脸颊紧贴着厨房的温暖
在一面镜子深处
我看见厨娘忙碌的身影攒动
刚烘制的蛋糕还冒着热气
她一圈圈剥开洋葱
刺鼻的气味使我泪水充盈
你一直在吟诵《中德四季晨昏杂咏》
低沉的嗓音引领我走向二楼
“北京厅”贴着中国式墙纸
青花瓷瓶,可绘有维特和绿蒂?
一旁的音乐厅
偶尔,妹妹的手象一阵风
拂过竖弦钢琴
经过一条路易十六风格的走廊
我去造访三楼 你父母的房间
精致的天文钟滴答滴答依然在走动
暗夜里提着灯笼给你照路的使女
悄然带我来到你出生的床前
那儿有一只缝纫箱
还有你的照片,和登载你出生的发黄报纸
已然不朽的 婴儿时的面容
心有灵犀
那间空无一人的最宽大的展厅
你的书籍、手稿和信笺
像诗歌君王身后的寂寞
静静地 躺在玻璃柜中
你却是没有这些烦恼
炸弹摧毁过你的故居
却消亡不了你的诗歌
我站在四楼的高脚书桌前
鹅毛笔仍在斜平面上沙沙移动
你从来都站着写作
你说:那是我的田亩
我的遗产多么壮丽、辽远、广阔
涠洲岛
那就是一亿次暮色苍茫
落日的余烬犹在,镀亮一层层火山岩
恍若大块大块的金币
岛是最早的商人:潮汐在沙滩上签字
就像当铺中的
白银一样,石螺口罩上月光
哥特教堂高耸天主的银行
把海外通用宗教,存给了当年的小渔村
圣母的裙裾在这里翻滚着客家文化的利息
已发生了什么,远远的斜阳岛点点星火
神父的房间,渔夫知道
我低声说了个心愿,亘古的火山口也知道
世界仍打着瞌睡,像水底
斑斓的珊瑚,无限蓝的日子
今夜必须是平静的
一切都原封不动,如梦未醒
渔歌唱晚,一船船灯火
几疑是传教士初来
浮世千古一瞬
去去来来去去,谁又能清算得谁
(四百六十三岁的汤显祖
还记得老路吗)
涠洲岛今夜是摇晃的
木菠萝的果实饱含最后的深情
火山口的昂扬已被时间掠走
小蛮腰
岂是白尚书的
小蛮可比
这瘦削窈窕的南国佳丽
一袭流光溢彩,恰似仙姬下凡
盈盈一握
拜倒在她霓裳之下
是一条珠江
崇尚高挑的年代
骨感美人一再瘦身
樱桃小口艳若朱莉亚的大嘴
想一揽小蛮腰
得多高的巨人才行
除非是遥遥的白云山
几粒秋夜的星星
点妆明媚的前额
她曼妙的腰肢何处可见
哦在江景之中
她的笑靥
是整座广州城
注:广州塔,市民称之为“小蛮腰”
集体蜂窝 跑出个人主义的汽车
广州几乎倾巢而出
在刚过去的黄金周
免费通行却迤逦千里,千里之外
人山万头攒动,好不壮观
长城似一节鼓胀的香肠,在秋风中
炮制中国特色的腊味
不久之前满眼都是热狗,热狗非狗
公孙龙说白马非马,宝马也非神骏
我从未遇见被叫做“灰狗”的大巴
我这只中国工蜂
习惯了熙熙攘攘的汽车站火车站
那一个个集体的蜂窝
而在美利坚,这个轮胎上的国家
乘飞机、买酒都出示驾照
无数16岁以上的国民
开着昂贵座驾或只要一千美元的破车
像金鶯,东北部一种常见的鸟
每天在个人主义的巢穴
进进出出
美利坚没有我的家,只有我的旅馆
我的孤魂不在屋子,必定在马路上
我这只黄蜂
住惯了我人口众多的家国
有时,我也不想拥挤
也希冀在众望所归的路上
放我一马,
博客好友
藏匿电脑屏幕的那边
如鱼的深潜
你
遥不可及 比远更远
我看不见你的脸
你的眸子,你的骨,你闪耀的鳞片。
恍若遭遇一场弥天大雾
虚构的声音 耳语风掠
留言
评论 纸条
你跳跃的 断断续续的文字
如氤氲中依稀的颗粒
点点滴滴带着心跳的强弱 却大雨滂沱。
我对你的诠释 像同一场梅雨敲击过的湖面
浮现似曾相识的斑点。
一块水面熟悉鱼的翼刀
陌生而又真切
面对这种裁剪 反而觉得惶恐
虚拟世界的遭遇
燃在水底的火焰
一个人的奥运
——第四届奥运会
“浓雾迷天,雨下个不停”
开幕式的坏天气预言着他的命运
一头撒蹄狂奔的雄鹿
顾不上留在温莎宫草坪的后腿
前脚已猛蹬着白城运动场
一下就窜过1908年漫长的伦敦
多兰多·皮特里,意大利糖果商
他的19号运动衫
还来不及被记住,收藏或拍卖
风靡世界的马拉松跑距离
梅花从此在蹄印一朵朵诞生
他奔跑、腾跃,这小个子男人
足以超越马群
王室成员包厢前就是终点
20,19,18……15米
一只晃荡在饥饿婴儿面前的乳房
他拼尽力气却触不到它
眼前的跑道弯曲,模糊
他竟然跑错了方向
折回,一次次摔倒
一次次爬起来又向前扑腾
虚脱,神志不清,崩溃
陷进沼泽的困兽
四肢在泥水里拍打
蓬乱的毛发扬起
喉咙发出古怪的咕咕声
大作家柯南道尔站起来了
搀扶着他走到了终点
这个幼稚的举动
使触手可及的金牌丢失
英国国王站起来了
奥运会创始人顾拜旦站起来了
七万多观众的掌声
潮水般拍向他
五大洲代表首次汇聚的目光
将他的前方越照越亮
失败者皮特里
在闭幕式上
接过英国王后亚历山德拉
亲手赠与所捐的金杯
“在奥运会上,参与比取胜更重要”
皮特里的名字以另一种方式
在百年奥林匹克运动闪耀
清明
清阳普照万物生长
提一个放满酒菜的竹篮子
你兴高采烈翻越山头
跟着外公
一群兄弟姐妹沿着石阶兜转嬉闹
嶙峋的树枝
突然从土里伸出,像是谁的手臂
猛的拽住衣袖
你脊背发凉,怎敢在春风里散漫
生怕踩疼草茎
折断的骨头连着青筋
青蛙闪跳腾挪,开心鬼嚯嚯大笑
满山遍野的鸡冠花
疑似一个个薄命的红颜
挂青的纸幡,比坟头高
一块块补丁似的石碑
辨认不出赵钱孙李的面目
这么多的姓名,都已喊不应
你只管跪下,上香,磕头,供奉
哪管他们中有的溺水,车祸,上吊
有的被谋杀,被处决
有的可能葬身于地震、洪水与大火
最多的是疾病和终老
这些土堆里的人,远去的人,回不来的人
褪色的人,变成泥巴的人
毛发长成荒草,呼吸化为山川之气
生卒年月,中间是破折号——
长寿或短命 无非是一截草棍
坟山的鸡冠花不仅漂亮
还可以吃
你放嘴边哈下气就以为消毒了
在手心里拍一下
大口大口放心嚼食
每年清明都是小辈最开心的时节
是游玩撒野的好日子
如今的清明节却雨水绵绵了无生气
外公走了
你也再没爬过山
石
一.
唯一的原在,大火的溶液
在世界的体内,岩浆汨汨流动
石头是一切矿物质的总和
地球笨拙的骨架
无处不在
破坏迫使石头诞生石头
一亿块巨石垒起崇山峻岭
大石头碎裂成无数块小石头
松软的泥土是另一种形态
道生一,一生二,三生万物:
卵石和沙子,蟪蛄与朝菌
二.
人类的诗篇就是石头组成的句子
敲打燧石迸射星星之火
文明燎原一发而不可收
婴儿从石子铺出的道路出发走向墓碑
最后的石头守着土地的缄默
从四面把时间围拢
石基,石墙,石柱
人诗意地栖居,石头无动于衷
与远古同谋,水泥是石头的现代变种
而石头的骨灰粉刷在墙上
无论死去活来,它始终为存在而存在
三.
最伟大的冒险就是走进一块石头里
就像白垩纪的恐龙
把自己交给永恒的保管员
鱼游进凝固的海,弋动的姿态
那是对生命最大的欺骗
美石为玉,在东方于君子比德
藏石讲究神遇,玩石以养心性
高山大壑把玩于鼓掌之间
社稷家国
原是心头的块垒
金玉良言,出自黝容诡貌的砚
而砚一再说出的浑浊
用以清洗灵魂
四.
岩洞是造化的子宫吗
风景生于石,山河的峥嵘显露于石
山水以石丑而媚,大愚自智
黝黑的巉岩,苍凉抬起更苍凉的脸
时间之侧,犹如礁石望海
风细碎的牙齿,波浪专注的舌尖
水滴石穿,咬烂千疮百孔的美
最破败的也是最盅惑的
所谓天涯海角,不过几堆石头
没有声音的夜晚
为什么写下这题目,我也忘了
有时我会随手就着当时的感觉,敲下一些字句
过后自己也不明白
想一想,大概那时
我的绿房子里很静很静
像有很多人穿着净色衣服
闭着嘴坐在暗处,一动不动
可能是收到一封信
一封指尖敲的从手提电脑里传来的信
信里的字是一只只金龟子在飞
灯光下嗡嗡地响
这样说的时候,就好像我也老了
开始陷进过去的某段时光里
这个时候我对“声音”和“安静”特别敏感
一丝一线都能被我抓到
也可能响动来自某个词
很奇怪啊,读诗,比见诗人的感觉好
其实我一直觉得诗人是个不明朗的东西
没有诗歌本身纯粹
因为诗人的暧昧,也影响了我对诗歌的感觉
在纸上,或是屏幕上看诗的时候
我的感觉会更为清晰
大概是文字把一些东西过滤了
要是写诗的人把诗写出来
诗跟人再没关系就好
把一个东西圈起来,不准打扰
日子静,似乎就可以无知无觉
有时候,你以为自己是在往前走
其实却是向后的
以为自己在放弃
其实却是在积累
以为自己是在向灰暗里堕去
却未必堕穿地狱
一滴水,消失得最干净
就是消失在海里
日子最无迹的,最湿润的
就是消失在日子里
没有痕迹没有边界
2003年
1999年12月31日23点59分59秒
一百只羊闯来
一天是一棵柔弱的小草
一千头狼逼近
世纪是一只可怜的羊羔
在基督的时间之外
时间在对抗中弯曲
六十甲子 十二生肖
小孩滚动的铁环
我踩着格林威治的裸雪
走过中关村亢奋的街道
此刻在麦当劳M的黄屁股下
两个阿O在接吻
对过胡同幽暗的厨房里
一只雄蟑螂对母蟑螂
短暂地进入
那美妙的一瞬
啊 世纪之交 千年之交
1999年12月31日
1967年的自画像
一只快活的狗崽子从街上穿过
那一年我十岁,没见过一堵干净的墙
使夏天生动的是绿军装
我在辩论的词语中间窜来窜去
在大字报上认字
敏感的鼻子嗅着焦灼的气息
太阳很烫,口号火爆爆的那个夏天
一只狗崽子从革命风暴中穿过
教室空空荡荡
一只狗崽子从子弹的呼啸声中穿过
终于闯到了枪口上方
兴奋无比,十岁的那个夏天我不理解死亡
我觉得自己像是活在电影中
赶上了保尔的时代
当我小心翼翼地从地上捡起一颗弹壳
手指接触的只是一场恶梦的开始
1967年我目睹一张张脸孔在空气中消失
一只惊慌的狗崽子从街上穿过
飞快地逃离1967年的风景
1994年3月7日
野生动物园
再大的牢笼也是牢笼
这座 模范监狱
拥有最伟大的权利:放风
那时节
马戏团所有的演员
载歌载舞
大象的时间和蚂蚁的时间
一律遵守它们的上帝
人类的时间
它们的每一颗牙齿
都安上了窃听器
屁股光秃的老猴子
整日晃荡它的生殖器
它的自由
不过是不穿裤子
兽性大发的东北虎
扑向瑟瑟发抖的小公鸡
——它的早餐
森林之王的面具下 被驱赶的奴隶
就像角斗士
在众人的喝彩声中表演
追思往日 在森林深处
也混合着今日的悲伤
管理员为生灵们描绘了
取消货币和丛林觅食的好处
他得意洋洋地告诉他的子民
这就是天国
曾经有鹦鹉学舌
抗议本座人性监狱惨无兽道
它的长喙
当天就被老鹰穿孔上锁
当那头成功越狱的黑豹
窜过城市的裤裆
找不到栖身的树洞
又一次惨死在汽车轮下
在这个人满为患的世界
再没有什么庇护所
比牢房安全
2001年5月
那年冬天
一把把冷飕飕的刀子
一夜便割干净一切
城市蒙上白布
露宿的
僵硬的树,枝桠手脚冰凉
逆风而行的人
柔弱得像一条条草
谁一声低沉的咳嗽
吓得路旁的楼房一跳
2001年5月
辛迪·克劳馥
那撩拨人的乱发,春光乍泄的眼
那鼻子,宽阔丰盈的嘴,那嘴唇上的痣
那咄咄逼人的身体
一匹矫健的母马特有的气息
静寂,你的猫步比秒针更清晰
短暂停顿之后
你些微儿喘气,世界便轻轻晃动……
1997年
广州
东西南北中,发财到广东。
——民谣
由北向南,我的人民大道通天
列车的方向就是命运的方向
纯朴的莫名兴奋的脸
呈现祖国更真实的面容
盲目的漫游者,在车站广场
误入房间的鸟惊慌碰撞
不管多么疲乏,也不愿逃离这鲜花稻穗之城
嫉羡那衣冠楚楚的大俗的人
像阳光在透明的玻璃中间飞翔
想象点钞机翻动大额钞票的声响
这个年代最美妙动听的音乐,总有人能听到
总有人的欲望可以万紫千红地开花
走向珠江三角洲,无数的人就这样消失
一场暴雨被土地吸收
也有人只是经历了漫长的白日梦
开始是苦难,结束也是苦难
列车的方向再度是命运的方向
1994年2月23日
失踪的猫
猫的丢失是预料中的事情
九命猫妖
命定养在京城王府残颓的后花园
在雪泥里走来走去
当它乘火车南下
也带来了轰隆隆响的大雾
那个我喜爱的美国诗人桑德堡早就描述:
(我像他一样热爱堕落的都市)
“雾来了 踩着小猫步”
在四楼阳台
猫“坐着俯瞰
港口和城市”
一不小心关好门
它就溜出去了
“撑着 一动不动的屁股
然后 又往前走”
我不替它担心
猫妖有九条命是死不了的
它肯定跑到更明亮开阔的天地去了
镀银的爪子 一闪一闪
正撕扯一只大鸟的内脏
2001年8月23日
注:引号内为桑德堡的诗《雾》,由本人汉译。
某夜:游庆王府花园
你柔软的腰身在颓园里飘忽
似婀娜的一根荆条 一弹
话语自舌尖飞出 缤纷似昙花
一朵接一朵 把废墟的荒疏吵醒
比伶牙俐齿更快的是你的脚步
回廊逶迤 仿佛你踩着风在跳舞
黑暗里似乎你双脚离地
敏捷如一只狐 “嗖”地躬身窜过荆丛
花园外青灰色高墙 阴影似爬动的
壁虎 你舌头一吐 我看见人头从房顶垂下
似倒挂的蝙蝠 偷窥
这厢亭阁 上演现代聊斋
而在坏念头里你是百年前那颜如玉的女子
脸色比蜡梅更白 被压倒在草丛里
凛然不可侵犯
腿边开着艳若鲜血的海棠
锈涩的风铃在檐下无语
你继续半明半暗的讲述
我嗅着悬浮的气息梦游 惊怵
自来水管 有一丝丝黑头发流出
最后连你自己也感到害怕了
我们一齐逃到灯火通明的大街
在故事之外 你的指甲依旧是
猫爪 把我内心的老鼠勾摄
2000年8月19日
五 一
今天有那么多不劳动者在路上
今天有那么多人去远方
从未远游的老姑娘
乳房 两只扑腾的鸽子 长出了翅膀
他的老爸和几个同事
一杆杆老枪子弹出膛
从书斋里走出来的新青年
一条条蠹虫 白白胖胖
腋下夹着中央电视台的出行参考
仓促上路 放长假的命令
一不小心改变了五四的方向
滴溜溜转晕了头的陀螺
迷失在风景里
牵牛花扯牵着幸福鸳鸯
喜欢舔嘴唇的上海新娘
差点把爱情吐光
不工作才是美丽的
五月的鲜花开遍原野 垃圾芬芳
只有地里的农民 被人遗忘
沿途的稻草人 不声不响
2001年5月
太 原
在大风扬沙的迷茫里我看见诗人潞潞,独自
经过南华门东四条,一行墨水
并非幻像,这是下午三点一刻
他脚下的浮土热气升腾
沙尘暴在天边低吼,激怒的兽群
丢失了森林的兽群
疯狂乱窜,像进村的鬼子兵
拐进街角的潞潞,灰暗中移动的亮点
继续走着,习惯了吃土的孩子
心怀感伤,对周遭的混沌熟视无睹
即使风和日丽,也头顶一公斤铅尘
这黎明即起沐浴的最后的绅士
“这鬼天气!”他嘟囔着,沙丘
堵塞不了一个歌者的喉咙
此刻他内心阳光清亮,汾酒芳香四溢
一行行诗歌正飞翔而至
我在下午三点一刻看见他,形单影只
像逆风中振翮的一只小小燕子
当飞沙走石夺去了世界的澄明,眼含
泪水,在想像里用剪子裁出一角蓝天
2000年4月19日
“缓慢的感觉”
汽车蝗虫般漫过大街
我的身体像只大跳蚤在城市的皮肤蹦跶
“忙”这条疯狗
一再追咬我的脚跟
这个年头
有谁不整日像一只野兔?
其实我想让内心的钟摆慢下来
慢 下 来
我真想握住什么
“我喜欢缓慢的感觉”
骤然停下的片刻,在向日葵酒吧
我听见你的声音在说
缓慢是音乐的休止
钢筋牢牢抓实混凝土
那足球射门瞬间漂亮的急停动作
读了三年的一本书
会议中的两分钟瞌睡
头发乱了
风突然止息在发梢上的一刻
我奔跑,只因为所有人在奔跑
骤然停下的片刻
红满天的太阳,砰然坠落
掉进酒沫四溢的夜生活
“我喜欢缓慢的感觉”
——退缩后最松弛的时分
我听见有个声音在说
我多么欢愉
像一只被丢弃在路边的跑鞋
1999年5月2日
鸡为什么要过马路
“鸡,马路,它竟已过了马路”
天下居然有这么从容的小母鸡
(为什么不是一只公鸡?)
无知无畏,在虚张声势的汽车中间
行走,在潮水中,在忠孝东路
转折处。鸡头
一起一伏,像高扬的坐标
“那只鸡好快乐啊!”
“鸡之意不在马路,在乎山水之间”
果然这之前它已穿越两道门
和门之间舒缓的草坡
年轻的鸡,自由自在
踩着松软的草皮它知道那下面原是垃圾
一条小蚯蚓(或干硬的口香糖?)
三番五次逃脱
“不想过马路的鸡不是好鸡!”
人走多了,世上就没有路
三十米斑马线
漫长如二万五千里长征
稍不留神就会掉入没有盖的下水井里去
(被倒影在臭水里的小公鸡逗得血脉贲张)
“鸡活腻了吗?”不!
“这哪里是鸡?分明是英雄”
“为了追求更高的善”
一串写满“个”字的脚印
消失在空气中。像网络
断开链接
(别忘了还有鸡蛋
如果那是一只母鸡)
鸡为什么要过马路
鸡为什么要过马路
(马说我的路干吗要鸡过?
鸡说我偏要过的就是马路!)
噢!一只熟鸡
被拎在薄膜袋里,一起一伏
2000年10月19日
注:引语出自网上众多网友参与创作的文章《鸡为什么要过马路》,诗的立意则别出心裁。
时装模特和流行主题
与广告对视,迷花乱眼
野性。高贵。幻象中是豹子的光泽
雍容华贵炫耀
惟一永恒的朴素是失去的朴素
布的气味,化妆品和真皮的气味
隐秘的、满足的幸福
感觉中有一只伟大的手
推动历史,改变与生俱来的嗜好
商品的证明。现代文明的证明
人生在世,感恩
铁。石油。和水泥的优良品质
暗香在内心浮动
工业的玫瑰,我深深热爱
又不为所惑
1992年8月21日
气息
从布的纤维散发你的气息
从枕芯里 衣橱里
床单细微的看不见的缝隙里
从空气的浮尘中
头屑 剪掉后遗弃在某个角落的指甲
从夜的四面八方
你的气息
就像那件被水洗旧了的黑汗衫
把我的身体紧紧裹住
我甚至不敢开灯
我害怕骤然明亮的灯光像一声咳嗽
把它们惊散
从微微启开倒吸着凉气的牙齿间
唾液的分子和粒子 柔软的洞穴
从身体内部隐秘的分泌物
腋下 毛发
以及脚趾头
轻若柔丝的呻吟
阳台上的猫叫
电话的断断续续
镇在哭红眼睛上的冰块吸收的热气
飘散开来 皮肤薄荷般的清凉
微酸的汗味
该死的
该诅咒的 摆不脱的气息
像躁动不安的春药 窜来窜去
传递着你生命的密码
细微的 铺天盖地
进入我的呼吸 我的鼻腔
我的毛孔 在我的肺里纠缠
跟着血液流遍我全身
你柠檬的 樱桃的酸甜
菠菜和青草的清新
你那千丝万缕的烟雨江南的滋味
比弥漫的大雾更浓 比阴天纯粹
比叫人死去活来的毒品更让我沉迷
我每一个细胞都是嗅觉的感官
捕捉 吸纳
你皮肤细碎的鳞片 泛起
气息的月光 一片明亮
就这样 这一个人的
孤零零的夜晚
我裹着淡淡的 乳汁一般让人舒服的
清凉的镇静剂
在你气息的襁褓里
像婴儿一样安睡
2003年11月
几个和尚在珠海情侣路漫步
他们悠然走着
海水经过风在百衲衣上波动
似乎在争着说些什么
我听不见
他们张开的嘴里
海潮正谈笑风生
在情侣路 和尚身边没有女人
没有“色”
色即是空 海天浩淼
他们心情开朗
显得有些肥头大耳
空就是色 礁岩上石雕的渔女
波浪一层层撩开她的袍子
女人的体味涨满肺腑
我看见我喜欢的一个女子昨天从这条路经过
大海的反面是沙漠 阿弥陀佛
伊拉克在杀生
战斧“砍头” 巴比伦文明人间蒸发
释迦牟尼弟子在基督教和伊斯兰之外行走
第三条道路所幸成了和平之路
四月懒洋洋的这个下午
几个和尚漫游在春天里 身外
“杀死”*像“消失”了的萨达姆正在流窜
疾病和战争紧跟着人类
就像和尚脚下甩不掉的影子
肺炎 是非典型的
和尚在情侣路漫步 是非典型的
几个和尚 几棵手舞足蹈的棕榈
构成了阴郁生活的明亮细节
2003年4月
*注:“杀死”即sars,即非典型肺炎
真实的风景
再大的城市,都不是灵魂的
庇护所。飞翔的金属,不是鹰。
钢筋是城市的骨头,水泥
是向四面八方泛滥的肉。
玻璃的边缘透着欺骗的寒冷。
有无数条道路进入生活的内部
有无数个出口
四通八达的网络
世纪末迷人的新鲜风景。
八仙过海。八仙
过海
患现代综合症死去的贝壳
像粪便被大海排泄到体外。
飘荡的水母融进深渊
失去月光的天空,客观。澄明。
光芒四射的高楼像喷泉的水柱
使纸醉金迷升华。虚构的雨点
洒落电子计算机的嘀哒声。
没有一个神,深谙
它全部的程序。在十字路口
没有一盏刺破黑暗的灯,今天
能惟一穿透城市的光明。
八仙过海
1994年3月11日
于房地产炒风中怀念家园
“家”:人类和我生命的词根
子宫中最初的温暖
梦的发祥地
粮食和火。生存的庇荫
洪水中漂下的一段浮木
走得再远的人
都要返回的茧子和巢穴
我们忙碌一生,像蜜蜂和鸟
用树木和泥土
营造的天地
当金钥匙成为纯粹的金子
楼奇怪而高
二十世纪的月亮
悬在窗口
“家”,迷失在一套套房间里……
1992年9月20日
1992年的广州交响乐之夜
物质的光辉和美
在城市的前胸和脊背昼夜燃烧
建筑物的大峡谷中
逃亡的音符
像孤独的梦游者随意流动
比美更美 比纯粹更纯粹
拒绝泛滥的爱情
人类永恒绝对的宗教
柔软的花瓣一贫如洗的花瓣
充盈未加冕的商品新都的虚空
在飘飘然的普遍陶醉中
人瞬间挣脱了物的羁绊
以高贵完美的步子 接近终极
踩着音阶走向天空
1992.7.20.
海水中诞生的花朵
一
世上的女人都是水做的骨肉。清纯,柔情,或水性杨花
但是,惟有你叫做海
惟有你无休止地撞击,动荡,退潮或涨潮
激情四溅
被风渗透的肢体,不可名状地颤栗……
你波浪飘飘的长发滚滚律动
完美的曲线似柔软起伏的波峰
你的美是铺天盖地的美,你的淹没是灭顶的淹没
在你的漩涡中,水手找不到方向
惟有你永远是放纵的,永远深不可测
即使将你披头散发狠狠摔在礁石的床上
大朵大朵的花,瞬间轰然盛开
二
海中诞生的名字是波光潋滟的名字
缤纷亮丽如盐的结晶
贝壳水淋淋张开的手掌捧着的女儿叫维纳斯
在爱琴海她被称作阿芙洛狄忒
在南中国海她就是你
她和你其实是一个人,是你的姐姐或你的妹妹
另一个是海伦,惊艳于她的美
两个城邦甘愿打十年战争
诗歌和音乐高蹈在血水之上
矢车菊的花瓣日夜随火焰飘飞
所有为她战死的男子都成了美少年阿多尼斯 *
在草木欣欣向荣的春天醒来
三
有谁没见过大海,有谁还想象大海:
在这个丧失了双桅船的时代
我就是那个满身铜臭的人,那个生活的闯入者
那个死在海底也不会停止湛蓝色冥想的怪胎
我的诗不献给这个城市的女人,我只献给你
等待你的龙卷风再次荡涤我的灵魂
海水醍醐灌顶,洗净生命的尘埃
我内心的响动,可是听见了你的波涛
你正一浪一浪地打来,在万丈红尘之外
世界本来就没有海,只有具体的你
惟有你叫做海
你眼角的泪殊才是大海最真实的存在
1997年6月19日
*注:阿多尼斯,希腊神话中爱神阿芙洛狄忒
(即罗马神话中的维纳斯)的情人。他受伤死
后,爱神异常悲痛,诸神深受感动,特准他每
年复活六个月,与心上人团聚。岁岁此时,万
木复苏,大地春回。
情人节音乐会或借题发挥
情人节音乐会。心形门票比翼
双飞。短暂的昙花,逃离黑夜
在《道德经》里居住了两千年的中国人
精心营造一次时髦
会走的玫瑰与金钱相拥的氛围
西装和晚礼服保持微笑
高人一等的节目感觉,酷似
两只盛着XO的轻轻相碰的高脚酒杯
粗茶淡饭的祖宗,传下许多吃的
庆典,年年有“鱼”,我们吃吉祥的声音
吃仪式、文化和精神胜利
吃光陌上桑一张张叶子
中国总是一只饥饿而巨大的胃,直到
开始温饱。以食为天的嘴
欲望焚烧,成为徇情的火山口
它变得挑剔,品尝
巧克力、可口可乐、雀巢咖啡……
就像仔细分辨元音和辅音
吹灭生日蛋糕上开花的年龄,请
拼音文字,到它古老的窑洞与母语同居
杂交出“的士”、“拜拜”
诸如此类新生的词汇,给古汉语带来生气
在暗昧的灯光暗示中飘曳的音乐
像肯德基的翅膀,翔过凤凰的
天空,热烈,迷人
金属的旋律,使
都市的灵魂,熠熠生辉
1993年
某某
某某
终于在三十六幢一模一样的大板楼中
占据一室一厅
已近一年
某某很满足
上下班兜一圈
像放张旧唱片
每天读读晚报
读读电视上的球赛和国际新闻
某某知道某国某妇女生了六十多个子女
某地某九十老翁长出新牙
某某看见挑战者号升空爆炸
死了六男一女
但某某却读不熟邻居们的脸
对门是位姑娘
在楼梯交臂而过
只是客气地点点头
某某有一天很无聊
便去登征婚启事
茶水泡了一遍又一遍
渐渐淡得无味
某某不再想这件事情
也就在这时
有了中意的回音
通罢三封信
某某发现
应征者似乎就住在对面
某某于是便鼓起勇气敲门
开门的一瞬间
某某和那位女某某
都客气地点了点头
1986年
冰镇白葡萄酒
凛冽清香如期而至
从我们体内缓缓涌过
那种奇妙无比的感觉
你的目光水濛濛地游动
触及的一瞬
濡湿所有的物体
人的一生 极难有这种时刻
精神解除了日常的压抑
开始升华 万物悬浮在头顶
生命生动如液体
盛在玻璃杯中 透明而芬芳
加快节奏的血液预告特有的险情
迫使你小心翼翼
稍有不慎 杯子
就会骤然碎裂
1989年
厦门白鹭洲
半个城市已睡了,半个城市仍醒着
我和妻子来到这里,一半和另一半
现在是夜里九点一刻,灯光很美
更美的是海的幽蓝
海水是真的, 在人工的港湾
堤岸很宽,铺着青草的图案
高大的宾馆沉默威严
灯火通明的门,让我洞悉了异乡的温暖
我和你离得很近,很容易看清对方
光照射到我的脸上,一半是光明
另一半成为夜的一部分
成为更真实的黑暗
时光如水,幸福弥漫,
想象两条快乐的鱼游进夜的深潭
风很凉,一对恋人在十米外斜卧,哦
水,站起来了。那是不远处的喷泉
2000.春节
花园别墅
绝色女子夤夜远眺
遮光蓝玻璃裹着猜不透的心情
她隐隐感到了荷叶上水珠的滚动
一辆小车在高速公路上行驶
万千屋顶波涛狂奔
璀璨的水晶球在欲望之巅悬浮
半空的鸟巢被春雨湿润
驿动的车子像远方的一匹快马
半明半暗的音乐衬着梦幻
使慵散的女子眩晕
此刻逼近的车灯拐进街口
仓促地向命定的结局推进
瘦削的肩胛敞开玉碎瓦全的美
她听见神秘的脚步声像马蹄哒哒
灯光溅起由远而近的泥泞
她甚至辨明了马儿粗重的喘息
野兽的气味霎时灌满发胀的胸
她惟一能做的是等待和顺应
这时候户里户外都是风暴的世界
响起了命运的敲门声
1996年6月2日
湘女花神
紧身衫里的躯体玲珑凸现
像活蹦乱跳的网不住的小小野兽
在一堆混乱的音乐里
连上帝都被爱欲弄得晕头转向
宁肯活得像一头牲口
可你却躲进艳情的角落里
安静如一朵不声不响的红莲
你的内心多么倦怠
把薄如蝉翼的长手套下意识从裸臂扯下
想象着从污泥拔出一节干净的藕
而恣肆汪洋的黑夜是多么肥美呀
这座厚颜无耻的城市 花卉妖娆
在破碎的时代 谁能守身如玉?
谁有勇气逃离生活现场
免受粗暴伤害
涂黑的嘴唇像一道猩红的伤口
欢乐是不可靠的 什么也不是
眼前扭动的人形像一根根空心草
当你感觉身子在滑翔中坠落
一只粗大的男人的手即兴伸来
无辜的淑女
像小天鹅高蹈在生命之外
用身体思考
1999年12月18日
莎朗·斯通
由欲望进入叙述,美国女郎
软榻上弹性的胴体风情灿烂
性感汹涌的力量,刮起登陆的台风
她修长饱满的身材
如泛滥的毒品使全球上瘾
峭壁,回廊,沙滩……颤动的音乐
世界被盲目的本能领进昏睡的下午
用猫一样的眼睛逼视我的偷窥
你一个人的舌头堵住了亿万张嘴
只有傻瓜才相信愚蠢的爱情
曲线纤毫毕露,却并不危险轻佻
给人的是力度和冷秘的美
当她拼足生命扭成一个个动词
你这午夜的点心
使全部男人尝到了堕落的浓烈感觉
反神话的典型符号,电影女皇
你无情地扯下人类最后的遮羞布
当她以纯粹的情欲提升视觉语言的高度
多少代人的呐喊,鱼一样大口喘息
陷进肉体的诗学找不到归途
1997年10月9日
戴安娜
明明灭灭,似真似幻
你谦和微笑是风中的烛光
从肯辛顿宫到威斯敏斯特教堂
短暂的童话,走完最后一程
你谦和微笑是被风吹落的玫瑰花瓣
五点六公里不归路,超绝的美
领受倾城的送别
即使从未有过一面之缘的人
你也是他们隐秘追寻的白雪公主
大本钟,若有所失的是整个世界
那摄取你魂魄的夺命镜头
仍形影不离地跟踪你,逃不掉的劫数
在疯狂的围追中,世纪美人
使传媒无比荣耀的杰作,你的照片
频频曝光于大报小报的版面
她就一直生活在摄像机聚焦点上
最耀眼的人物,你早已疲惫不堪
网络上一只无可奈何的甲虫
接受命定的惩罚
以沉默回答,拒绝作任何评论
可她肯定是不甘心的呀,叛逆女性
躺在辚辚炮车上
你竟这样走在无家可归的人群中
皇宫出墙的金黄头发,像一蓬红叶
生动了伦敦愁惨的秋天
是纤纤白羽的仙鹤,云汉遥迢
她无法闭上扑闪的眼睛
你仍旧查看被地雷残害者的伤势
拥抱艾滋病人,乳房像一对鸽子
在回光返照中振翮欲飞
传奇故事的女主角,她备受名声伤害
现代文明的一件超级大摆设
当命运又一次被卷入印刷机的滚筒下
你知道,你知道
今天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1997年
细雨中的花树
首先进入我视线的 是它
栉风沐雨的那一面
在湿意阴冷的侵蚀下
显得有些生硬的枝条 裸现黑色
似乎要把天空抓伤
不远处 珠江上沉默的桥
陡峭的钢铁
显示城市的法则
而经过的一瞬 我窥见了另一半晴朗的灰色
它内心花雨迷蒙的隐私
错觉中仿佛一树花蕊向我迎来
但我知道有根的树是不会移动的
摇晃的是风 纷纭的意绪休闲飞舞
经历许多泥沙俱下的日子
我已倦于歌唱春天
血液中的温情被骨头里的凉意湮没
此刻我却不可理喻地为自己的感觉打动
生命中残存的音乐抵达花朵
1995年3月14日
听铜管乐队演奏
那个夜晚阳光很亮
金色的蜂群嗡嗡飞翔
从子夜的另一面
进入我意识最幽深的地方
而音乐之外,细雨霏霏在黑暗中漫步
叙说着无边的秋凉
幸福的人们像坐在岸上
海的腹部像一只蝉
金属的波涛在自由喧响
兴奋的脸蛋红得像桔子
每个人都体验了一次生命的辉煌
而音乐之外,这个夜晚在细雨中漫步
与别的日子没什么两样
1987年
雨打芭蕉
旱天雷 响自一面铜锣
高胡拉拉扯扯
鼻音很浓的粤语从茶杯边缘进进出出
没有预购单 就不能进万宝冰箱乘凉
蒲葵扇与鸿运扇大汗淋漓
天色一塌糊涂
彩色冰棍纸沿墙根走走停停
芬达汽水的开瓶声中 小靓伞轰然撑开
三两声木屐 与青石板响亮交谈
高胡拉拉扯扯
吉它手的影子被贴在墙上
生命很浅 还是想不出
雨打芭蕉的情景
鸟投林鸟投林凤还巢凤还巢
棕榈树的大号太阳帽频频漏雨
行人行走在人行道行色匆匆
将脖子缩进松松垮垮的夏装
夏装缩进窄窄小小的的士
骑楼的胯下挤满怨天之声
满街的木菠萝无处躲藏
几匹阔大的叶子
清脆地敲出一曲曲南音
室内的吉它 用C和弦
弹唱小雨中的回忆
彩云追日去了 燕子斜飞
半明半暗的风剪走一柱柱烟尘
所有的街心花园都绿得很狂很野
使云间的虹霓嫉妒不已
哗 好嘢!让柔柔的手指
掠过电子琴上的斑马线吧 再来一支
步——步——高
1987年
你和我都有过这样的体验
看完一部武打片子走出影场
血液里充满了力量
骨骼也粗壮了许多
只要轻轻一跃
拳头就可以将路灯击得粉碎
建筑物看上去也不那么扎实
谁无意中踩了谁的脚跟
都会触发星球大战
有人的自行车骑得飞快
有几张嘴巴毒汁四溅
冥冥中仿佛被黄蜂蜇了一针
小半座城市亢奋不已
直到回到家里半个小时之后
人们才渐渐平静下来
都觉得刚才的情绪挺好笑的
而这样的好心情常常出现在星期六晚上
1986年
小银孩
黑的山
白的雾
(他在唱:雾哦雾哦雾哦)
白山羊不见了
白浆果不见了
下羔子似的雾团子
从白瓷瓷的山垭悠过来
满世界
咩咩地叫着
羊是毛绒绒的雾么?
雾是白茫茫的羊么?
他在喊:雾哦……雾哦……雾哦
他累了
他冷了
斜在蓝乌乌的石头上
偎着一堆火
他睡得比石头还要沉
雾哦雾哦雾……哦
晶亮亮的石头烧化了
蓝乌乌的石头烧熔了
泻下来锡的河
锑的河
汞的河
银晃晃的金属的河
他成了一个小银孩
雾哦……雾哦……雾哦……
在野山野岭出没
挖窑的见过
背矿的听过
他在蓝乌乌的石头里唱歌
他在亮晶晶的石头里唱歌
雾哦雾哦雾哦……
1985年
对一个中年男子的描述
作为一个诗人
他已经结束了
现在他只是一个朋友
在世界的某个部分,在身体的两肋
和我们保持隐秘的联系
他曾经就是一根刺
尖利 ,粗鲁
扎进美学或社会的肉里
让许多人感到不舒服
被什么弄醒
觉得疼痛
甚至使批评家暴跳如雷
铁青着脸,像黑人拳手
恨不得用闪电
在他的脑门上
猛地一劈
现在他迟钝了
一颗铁钉开始秃顶
空气中的木板
很厚
他的声音无力穿透
玫瑰没了刺还叫玫瑰吗?
足球少了临门一脚还有力量吗?
诗人说起来也很简单,在纸上行走
血肉之躯
不能被抽去骨头
2002年6月
尊严的虚妄
那个想讲真话的老人
白床单上是那么虚弱 那么瘦
他一次次欠起身子
也许要挣扎着飞上天去
但是 没有一个人过来帮他一把
他的亲人 以及那些敬重他的人
供一尊佛
生存的重量
压着一只肉身的大鸟
那些力不从心的人 那些想当然的人
那些药品 在透明橡胶管里流动的营养液
那些替代他器官舒张的机械
跟无所不在的庞大意志 合谋
把岁月的尾巴按住
他“活着”——失语 失忆
意识的青蛙 冬眠
偶尔在时光的水面蹦蹦跳跳
生命 关在身体的牢里苦苦度日
他能不能跟谁请个假呢 ?
请女儿 请世界
允许他上路 走丢
2004年
人民(之二)
——伊拉克
皮肤棕红粗糙,卷头发的
卡德胡姆医生:
大鼻子,大鼻孔
他身材姣好的女人
阿斯拉尔
眼睛很黑很大
纱巾包裹着的脸,比湖泊还白
在大片沙漠里
牧人阿卜杜勒·哈迪
自由职业者凯里姆
邮递员穆法瓦德·拉伊德
公司老板雅各布
保镖阿布杜拉克曼·克哈拉夫
一粒粒细沙,和数不清的粉尘
风向东,朝东
风向西,朝西
蠕动的沙包任由狂风的鞭子摆布
就像被驱赶的羊群
什叶派穆斯林阿尔·拉赫曼
满脸大胡子快乐抖动
一只刺猬从阿布格莱布监狱走出
而在另一所监狱阿布加里卜
他的男同胞, 赤身裸体
正被美国女兵英格兰用牵狗的皮带
套着脖子取乐
当41岁的吊车司机阿布杜勒·费尔斯
和35岁的妻子纳迪亚
怀抱取名为“布什”的孩子
踩着被众人拉倒的铜像欢呼:自由了
被割去的舌头,被捆住的手脚
纳杰夫军事检查站
一个过桥的年轻人,
误撞上美军狙击手的枪口
那曾经像鱼肉摆在砧板上
任萨达姆宰割的
杜贾尔村民哈兹拉齐
跟被阿帕奇直升机炸成肉酱的穆赫辛
是堂兄弟
那脑袋布满了蚕豆大红斑的
弱小女婴纳扎拉
在老祖母法蒂玛怀中啼哭是幸福的
扎卡维在美军轰炸中死亡
陪葬的阿卜杜拉·拉赫曼
是他仅18个月大的女儿
被看不见的手指捏着的沙子
命运比石油更黑
忽儿左手,忽而右手
惟有信仰沙粒般饱满、坚定
一颗又一颗,在阳光下闪烁
2006年6月17日
人民(之三)
——卢旺达或苏丹
欧洲的孩子不知道
“短缺”
美国的孩子不知道
“其他国家”
非洲的孩子不知道
“粮食”
在黑非洲
两只干瘪布袋的乳房
挂在
依稀可辨的肋骨上
那趴倒在荒野
只剩下皮包骨头的小女孩
与一只硕大的秃鹫
对峙
眼睛里
对死亡的恐惧早已不再闪过
谁是谁的盘中餐?
哪只绝望的螳螂
向前 伸着几桠枯枝
妄想
挡住比车轮更巨大的饥饿
甚是恐怖
不远处
成堆的尸体里
突然出现一个张大的嘴
2006年6月18日
人民(之四)
——德国
高大,魁梧,慢吞吞的动作
胖子笨重如啤酒桶
慢慢地消磨时光
小镇冷清的早晨
天空吐着啤酒泡沫
酒吧里喝,回家也喝
从法兰克福,门兴格拉德巴赫
到耶弗尔
我走在白人中间
成了纸片儿
高速公路上
汽车拘谨地排在长队
“今天我们去看足球!”
愈接近球场
气氛愈火爆
全家出行的
一个个兴高采烈
在餐饮大棚里大吃大喝
很像过去中国乡下
热热闹闹的赶集
我生平第一次
懵懵懂懂
被人领着下到球场边上
穿上02号球衫
向看台上的人山人海致意
瞬间我看见
被足球照亮的世界
三年后的这个夜晚
在电视上看世界杯
我不仅理解
平时那些看上去软塌塌的人
巨大的爆发力
还明白,只有在绿茵场上
穷国,才有机会
2006年6月18日
观察河流的几种方式
河流被切开脉管
温柔的依然是水
水以任何一种方式流动
平静或咆哮
都摆脱不了岸
摆脱不了泥土和石头
岸外有岸,就像山外有山
冷静得不动声色
不仅仅女人是水
男人有时也是水,随波逐流
而人类的精神
才是水的本质
最柔软的东西无法伤害
1989年
七月十四
七月十四是杀鸭的日子
我和你和许许多多的人
都愿意相信鸭子的灵魂是不会死的
阴间与阳世隔着一条河
鸭们一只只洁白地浮过河去
彼岸是一个永恒洁净的世界
人到了那里再也不愿离开
不像我们在此岸来去匆匆
只有在我们杀鸭的时候
对岸的人才像鸭子一只只凫过河来
和我们在夜里交谈
此刻我的一只脚已经迈进河里
感觉到了河水温柔地抚摸
生命一滴一滴从指缝流逝
但我久久还是不愿涉过河去
哪怕孤独真实而痛苦
多灾多难的土地
总有一些美丽苍茫的记忆
令我深深感动
1989/农历七月十四
秦兵马俑
为了一个死人至高无上的荣耀
浩浩荡荡三十八路纵队军阵
陷入循环的夜 暗无天日的战争
岁月比坟墓更黑 苦难比大寐更深
武官俑 跪射俑 骑士俑
杀杀杀 杀尽三百六十五里路
你们的表情都麻木了
服从命令是军人最大的美德
打赢了不会笑 只会饮血当酒
尸横遍野 你们视而不见
圆睁一双双空洞失神的盲睛
想强行建立野蛮的纪律荒唐的秩序
将军俑 战袍俑 立射俑
呜呼你们也成了极权集大成者的殉葬品
从此你们没有白天
你们的太阳是始皇帝 他已经陨落
长夜漫漫 吴钩是你们冷硬的月亮
箭镞射穿的洞孔是无光的星星
跪射俑 骑士俑 武官俑
你们谷雨无雨 清明不明
不闻不睹大年初一的鞭炮七月十四的香火
马鬃欲飘 扫六合的雄风吹不进死城
享受不到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 你们
甚至已经忘记
这世上还有花朵和女人的嘴唇
岁月比坟墓更黑 苦难比大寐更深
然而你们始终浩然正气 塌坏的也威风凛凛
站立本身就是奇迹
腿很结实 头颅是空的
七尺之躯 耸起不朽的碑林
你们是愚忠的牺牲
却体现了最智慧的文化
战袍俑 立射俑 将军俑
你们演活了一幕悲剧也是一场壮剧
千秋功罪 像你们为之守陵的始皇帝
盖棺千年都没有定论
呜呼 魂兮归来 自
一口打不出水的井*
1990年6月22日一气呵成
*秦始皇兵马俑陪葬坑,为1977年3月农民打井所发现。
德兰修女
这个走在人群中的人,行善的济世者
穿一袭蓝白相间的莎丽,以一个食钵
苦行一生朴素至简的圣徒
在加尔各答的早晨,停下来歇脚
“因为她感到气力正逐渐离她而去”
丧钟为谁而鸣?戴安娜挽歌盈耳
大合唱,休止在她安眠之外
光环笼罩名人的今天,圣者难免寂寞
为穷人服务意味着跟穷人一样平凡
荣誉只是意外收获,“我并不值得”
她视自己为上帝手中的一支铅笔
圣迹是她一步一步踩下的脚印
替悲苦无告的人做点点滴滴事情
欲望的时代,这另一种伟大
她就是光;真理;道路
奢华的国葬显然多余
向死的生命,一如裹尸布朴素
矮弱之躯,在干瘪的草席上老去
给麻风病人喂药,指头肿胀的洗衣妇
爱穷人中的穷人,真实地生活
眼睛往低处看,灵魂上升
天堂开启的大门口,她频频回首
这阿尔巴尼亚小姑娘
她再次听见离家的内心召唤
“回到地球上去吧,这里没有贫民窟”
1997年9月29日
带面纱的索尼娅
隐藏在尼赫鲁家族庞大阴影里
地中海的阳光,阳光中的火,索尼娅·甘地
亮泽的肌肤像阿尔卑斯山顶的白雪
都灵和米兰的女儿
顶着燃烧的头发,出发去远方
终生嫁给了暗杀与权力
暴力和流血,这就是你全部命运吗?
英迪拉的儿媳,拉吉夫的妻子
干旱内陆高原的秘密水晶
——呼之欲出的贝布托和阿基诺夫人
一条隐秘的个人通道注定在时间中延续
索尼娅可以说不,索尼娅·甘地
不作政治通心粉的调味品
讨厌玩弄烫手而香喷喷的红薯
她遗弃权杖像丢掉一根棍子
一个涤雪清明的女子不为历史事件活着
宁可为美貌:为滞留在丈夫遗照的时光
为八点一刻分别越过穿衣镜前和教室走廊的儿女
家是你惟一固守的私人记忆
拒绝了蛇的诱惑,仍惊恐蛇信子的挑逗
天桥走猫步小心翼翼
印度命定的女主人公
国大党等待你出山,像刽子手瞄准死囚
漫长的煎熬 ——索尼娅等待枪毙
1997年
己丑年夏日再登黄鹤楼
李白的后脚刚离去,另一只
我的前脚踏了进来
攀到第五层,竟些微儿气喘
茶是古人喝剩的,酒樽
是待卖的工艺品
拍照。凭栏远眺
烟波江上 崔颢的叹惋
泼洒开或浓或淡的墨汁
在一把折扇上飘渺
冷雨敲打着铜钟 一只乌篷船由远而来
晴川已过 汉阳木叶戚戚
崔颢独立船头 把酒拱手
我起身回礼
千古啊 我立长江头
怀人 念旧 思这楼去楼空
崔颢啊李白
今日时辰尚早 我携后世悲欢而来
与你们同饮 这满江亘久的乡愁
三苏园祭东坡
到郏县,我直奔三苏坟
一门心思只为一个人而去
众人心照不宣
不信你看小峨眉山的东眉上
唯塑他布衣雕像
背嵩阳,面汝水,
数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三苏祠东跨院
启功赫然手书“东坡碑林”
一百块石碑,
一百位书法名家
将一种缅怀,暗暗揉入
千古绝唱——《念奴娇·赤壁怀古》
一首张冠李戴的词道听途说
咏错了江面,乱了山水
戈戟暗哑
语言的锋刃划破石崖
音律铿锵
古今横绝,山川为辞赋的硬伤而改名
苏堤 ——
是他诗文之外的佳作
他还将肉和肘子
烹调成名叫东坡的菜肴
脍炙人口,宛若诗歌
“是处青山可埋骨”
东西山势,“形胜类其乡”
五百八十八株古柏
每一棵都是身长八尺的
一个结实的他
“夜来幽梦忽还乡”
齐刷刷倾斜西南方向
岂止是一门三父子
方圆百里,多少豪杰相毗邻
北朔杜甫墓
韩愈故居与刘禹锡祖屋遥遥相望
白居易稳坐琵琶峰
西望李贺故里,范仲淹墓,
程颢程颐旧宅,张衡坟茔静卧一旁
南犹可闻诸葛亮、张仲景、范蠡
接二连三的音容笑貌
向东有刘秀陵,关公墓让人肃穆
青烟袅袅,一张张神秘的面孔
四处漫游
子规于树枝间窃窃私语
恍惚中居士竹杖芒鞋,拜今雨新知
寻隐者不遇,柴门犬吠
故人具鸡黍,
吟诗饮酒,品茗下棋,
抚琴舞剑,
其乐融融。天下诗人一家亲
何似在人间
我将铭记这情这景,行行重行行
但愿人长久,终有一日
乘风归去
春天盛大的绿只疯长在诗歌中
一碰见春天这个汉语里最美好的词
浓雾便弥漫了高速公路
又一朵桃花被谋杀,人间芳菲尽
每一面墙壁都变成哭墙
地板渗出水
天花板一脸雀斑
衣服一股潮湿的馊味,永远晾不干
从脚丫发霉到头发
一个个憋闷的人
浑身长满蘑菇
春天盛大的绿只在诗歌中疯长
当它的小猫步踩过南风天
玻璃照出一串串湿漉漉的爪印
马路对面的女孩
这一刻太阳正照在高楼顶端
如日晷的指针切开光亮和阴影
投射到她头上 把她分成两半
她的笑在灿烂和羞涩之间的黄金分割点上
马路上大河滔滔 汽车卷起小小的浪尖
她的长发随波浪起伏
笑声在她脚下翻滚
有风声从斑马线穿过
她手舞足蹈的姿势
她开怀大笑的样子
使马路这边的我成了欢乐相随的影子
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生命刹那的相通 一生中只是瞬间
转身 她就隐匿于人海
我惆怅着逆流而去
太阳依旧停留在原来的位置
灰霾
极细微的颗粒悬浮在空中
这座城市假装不在乎
弥天稀薄的粘稠
粘附在我的呼吸道里
入侵我的肺叶
我也故意忽略
迎面走来带大口罩的姑娘
她的呼吸被空气呛住,喉咙
被咳嗽堵住
我窥见那美的前额
白皙如弯月
把昏黄的白昼照彻
路上行人如织
手机短信一再提醒减少外出
我一苇渡江从美国大片中漂来
《2012》,碳排放,哥本哈根
几个碰撞的词,从我耳朵里进进出出
长相思
落日带走最后一线红光
那么迅疾
从天空归隐 飞机划过一道强大尾流的气浪
满地细碎的黄金 瞬间被装进黑布包袱
街口的华灯被星辰一盏盏擦亮
太悠远了 万户捣衣声
我听见它一杵一杵敲打过李白的脊背
像平仄顿挫的韵脚
旅游大巴载满诗人
大道青天 却再也无法抵达唐朝
老去的大雁塔
长安一片月
凋落成手里的观光门票
觥筹交错间 我看见师傅李白
散尽千金 如隔云端
无数朝代在推杯换盏里醉了
只留一轮盈盈的诗篇 在长安
新长恨歌
你柔软的腰肢是绷紧的弯刀
机锋暗藏 一不小心割破了盛世华袍
褪落满地散乱的荔枝壳
通体腴白
枝桠举起凝脂的果肉
甜美得让一个王朝难以下咽
月如怀玉
照冷凄凄的素绢
长袖善舞 也拽不动大唐王座的沉重
手拂过硝烟
火把的奔袭越逼越近
龟裂的江山硌痛了醒着的身体
你凄艳的绝唱
杂着夜半嘤嘤私语
长过一个朝代的政治
可知李家天子在后世 夜夜感伤升腾
这个啜饮你秀色
又把骂名压在你身上的男人
令长安蒙羞
你被供奉在祭台上
大片大片白肉 灿若昙花
瓦片上雨水滴答滴答
折磨他衰弱神经 那是你凤头鞋的声音
走的如此匆忙
只有华清池里的绿水
依旧被美人所爱
她们如燕子飞临大雁塔
濯洗手足 面如芙蓉
穿过霓虹的闹市 她们不关心脚下正是天子的尘土
她们是你的前世今生
额尔古纳的白杨
秋风掀翻了天空的陶罐
泼洒下斑斓的油漆
在额尔古纳湿地上
那黄皮肤的叶子
风一吹就响了——
曾经姿色丰腴,现在
仍湿漉漉地盛着淡绿的春天
并且第一个把冬的残枝凝望
它依旧不知疲倦
在一种明艳的辉煌中
那来不及被暴风雪掳走的果实
躺在泥土里,响着轻微的鼾声
它听见了自己的前世
像一个小妇人沉醉于今生
的幸福,满脸绯红
若尔盖草原
一万只老鼠
在疏松的牛粪堆旁举起前肢
竖起的耳朵 惊觫
鹰翅
划动凄厉的秋风
哦 草垛 草垛
屁股浑圆的牛羊
远远
懒散地走动
远离人烟和骨感
肥美
竟如此动人心魄
达里湖
甚至觉察不到细微痉挛
突然间,水鸟
像黑鸦鸦的箭矢齐射进青空
如同一次撞击
击中我的心口
那被触痛的空阔
柔软的湖泊,只唤醒一阵风暴
须臾,世界又复归清澈
这个年代的象形文字
那些黑芝麻般的字颗
寄生在国家身体的虱子
饱胀的肚皮,风一吹就破碎
干瘪的尸首
还不如几颗泡沫
一只只跳蚤,在女人的胸脯跳来跳去
好不逍遥快活
在脏白纸上弯曲膝盖站累的汉字
意守丹田,扎着马步
ABCD一群入侵者
四处乱爬,像霸道的蝗虫
2000年11月12日
暮色
大地旷远 夜色辽阔
一点一点的村落
像风中的烛火
从遥远的黑暗深处
一朵惊心动魄的桃花撕裂波澜
一个女子在红色的璀璨中 回头
冲你嫣然一笑
2006年
向日葵
凡高葬在这里
遍体辉煌 圆圆的
不朽的墓地
怒放的光芒
来自他的灵魂
刺穿一个个白天和黑夜
使后来的艺术家
不敢睁开眼睛
而他活着的时候
一个时代瞎了
他的朋友和情人
在他不再需要他们的现在
纷纷走到他的跟前
倾听
一个焚烧的生命
内心的独白
1989年
听莫扎特小夜曲
像昙花一瓣瓣在暗夜中醒来
莫扎特 你就是音乐
是一株摇曳着旋律的龙舌兰
透明的舌头
尝遍了死亡的阴郁滋味
温软地舔舐我生命的伤口
我无法进入你的灵魂
就像我无法穿过雨季
到达阳光
但我能真实地触摸你的声音
纯净的音符
一粒粒光明的种子
使装饰黑夜的灯火显得虚伪
1990年3月20日
月亮海
把海铺到月亮上去
此刻大海扬花
遁世的波涛振羽凌空
此刻向上的道路是雪浪花铺就的道路
我举一叶帆走遍柔波万顷
今生今世潮水翻涌
还有什么眼泪比海水更咸
到处是风暴洋
湿润灌满一碧到底的苍穹
月华散成一天飞沫
泻进晶亮的水珠中,晶莹的盐中
潋艳的海,点燃亿万盏小灯笼
1996年12月16日
海光
从大海里 银子跃出
清亮亮的音符从波涛雪白的牙齿间跃出
今夜大风吹醒马群 浩荡的马背
一匹匹白浪推远的马背清晰明亮
披散着发辫的白色处女
行走在开阔之上 潮水是她掀动的袍子
无限的水 语言琐碎的泡沫
言说的历史在沉浮中消亡
惟有光 这个时辰惟有光在深渊里生长
激情汹涌 四溢的光束像流苏荡漾
朗照的一瞬死亡惊醒 大海为之疼痛
幸福一直抵达敞开的蓝丝绸边缘
在水的断裂处 激流翻开咸涩的伤口
遥远不再 时间在旋涡的铜镜里反光
四顾苍茫 万顷烟波隐含之下
栖息着人的墓场 鱼的村庄
惟有光 这个世界惟有圣洁的光把悲剧照亮
珊瑚枝浪花开放 美人鱼歌唱
连最简单的腔肠动物 也有蠕动 排泄
再卑微的生命也能创造它独特的辉煌
每一滴水珠诞生的瞬间 形象不灭
神秘承继的明亮特征 都有消解尘埃的力量
水总是相通的 自由本身无任何界限
“它是一切无界限东西的整体”
“谁洞悉光内在的奥妙谁能够据有这种光芒”
谁将“被来自永恒空间的天启之光所照亮”
1995年4月28日
注:引语分别出自海德格尔、索尔仁尼琴、艾略特。
诗歌练习之一
雨后花园的气味
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遗下一页被红墨水弄脏的纸
裸舞的精灵匆匆遁逃
泥地上布满细小的脚印
风吹落浮在草叶上的最后的声音
枝头寂寞的一朵残红
貌似美丽的寡妇
1992年5月8日
诗歌练习之二
炉中燃烧的火焰 那是
穿花鞋的仙子在舞蹈
亮丽的笑声 热浪四射
她舌尖的热气
让你愉快地感受超绝的美
没有根的植物 开最美的花
飘忽的蓝蝴蝶 越飞越远
1992年5月10日
诗歌练习之三
我触摸黎明血红的冠子
纯正的鸡鸣高声赞颂,四面钟声
桃花一瓣瓣绽开春的信札
喜悦。鲜嫩。像初生婴儿的啼哭
高楼是一束盛开在雨中的火
汉语的光华,在城市村庄的内部闪现
从灯笼到灯笼,从醒到醒
此刻已经满地鸡毛,时光纷纷扬扬
一个男人在纸上行走,引吭高歌
最嘹亮的恰恰是寂静
1993.癸酉新年
海路
一
当我的眼睛在波澜间浮沉
亿万斯年的海面 曾留下谁的脚印
舷似锋利的剑 一再 又
一再地 路 瞬间消失
瞬间诞生
渐渐陷落 向自己影子的最深处下沉
比钟摆更漫长 比深秋更辽阔
比雪山背面通天的草原走得更远
条条航线像无数只海鸟从四面聚集
似一群鱼向八方逃窜
大海像一块被打破的水晶
海 撕裂 又合上
船只似水上运行的熨斗
历史的皱折被轻轻抚平
二
道路一再地被从泥土上剥离
像告别子宫的鲜壮的生命 一天天长大
你倾听它穿云而过的声音 破水而出的
虹影 你闻到空气中的擦痕焦灼的气味
路在感觉之外 在梦也无法涉足的地方
采油井横贯海底 像血管植根在你的体内
像八爪鱼的触须
而这一切不仅仅是想象
三
这液态的路 欢畅的美 连绵不绝的美
这充满激情的润滑温软的起伏
视觉只一触 接通无垠的开阔
我敞开的身体是奇异的港口 涨满爱情
丰盈放纵的湛蓝 透明的颜色
还有什么比爱和欲望更神圣
还有什么比水淋淋的长路更修远
“一个构成错误的海是不可能存在的”
这个
小小的村庄 这个拆掉栅栏的世界
石头像波浪涌向远方……
1995年5月
注:引语出自埃利蒂斯
崇高
夜的边缘 在阳台之外
由此展开阔大的阴险
我独自写诗 这时候黄金的钟声敲响
字里行间道路明净
大师的脸 呈现在一个个词的背面
我们彼此相视良久
我感受到一种琢磨不透的魅力 一种
宗教般静穆的力量
引导我突破黑暗的围困
我精神高洁
步步逼近人类深邃的天空
鸟瞰苦难 是这样微不足道
山 雪地里一匹奔腾的黑马
美丽而激动人心
语言和五谷生生息息
在冬天里的春天 愤怒生长
此刻我参与其间 生命苏醒
万劫不失的光芒再度照耀
黄金的钟声轰鸣
1990年
禅意
挺立在雷鸣电闪中
一棵开满紫花的树
单纯得灿烂
宁静的少女
暗示了城市的某种心情
1992年5月14日
雪花
漫天音乐
比影子更胆怯
比含羞草更娇羞
冷美人
1992年3月8日
大水
水和我的生命不可分,教育不可分,作品倾向不可分。
——沈从文
先生你淡如水
野天野地间 一汪温泉
仿佛细无声的雨丝 随风润物
凝一滴露
在陶潜灿烂的菊花瓣上
空山新雨后 新新雨后
依然新鲜
淡到无味 方得味中之味
一生清清亮亮
青瓷龙井 泡出苍茫大海
碎裂为瓷井 釉的光泽
浮动一派清波
水酿的茅台酒 越久越醇
在地下 在我们体内
慢慢燃烧
1990年4月13日
想象湘西
坏天气的日子
城市是一个乏味的氛围
我不能出门远足
独自读1934年的旧小说
想象湘西
春天的边城
晶亮晶亮
像青石板上的一盏泉水
想象那梦中被歌声浮起的女子
淡淡的薄荷体香
我也怀了先生一样不可言说的温爱
美 总不免有时叫人伤心
月光下纯和的亲情
一如那清溪 三两瓣桃花飘零
去了去了便永不再回
想象湘西
便懒得去拜访朋友
城市人长在门上的“猫眼”
醒着的比瞎了的更黑
想象湘西
想象那极明媚的女子
独自陶醉
1990年3月24日重读沈从文先生《边城》后作
又读《围城》
——致钱钟书
其实你就在那城里
奈何不得
也曾向无形的城墙冲刺
结果如用竹篙捅天
于是只好作潇洒状
难得糊涂
来点中国人的幽默
一口撞也不响的大钟
大智若愚
下垂的窗帘
呈现海的深度
又读《围城》
才明白先生 用心良苦
认真是一种错误
1990年4月21日
纳尔逊·曼德拉
一头非洲狮走出囚笼
阳光照亮那张最南非的面孔
瞬间他通体透明
我看见他的灵魂
像一朵黑色的火焰
他从未趴下 在苦难之中
人类已经站立了几百万年
骨子里的尊严
使世界上最深的肤色高贵美丽
自由的植树鸟
在笼里 也属于翅膀和风
真理像洁白的牙齿闪亮
纳尔逊·曼德拉走出囚笼
1990年2月11日 即日南非当局释放曼德拉
老房子
虎皮鹦鹉在笼子里飞来飞去
重复着学来的语言
门,庄严地戴着假面
周围很深
阳光下一片黑暗
雕龙的柱子
残损处新新旧旧
耐心地呈现:时间
两朵穿黑衣的云在远方哭泣
天气预报有雷阵雨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涂料将地板粉饰一千遍
也绝不是蓝天
1989年
彼岸
四月,我一点一点接近
比我年轻的墓碑
我说不清楚,生命是很厚的碑石
还是,碑石是不会崩溃的躯体
人与人之间
总是有那么一种情绪
用语言无法交流
只要面对面地站着,我想这就够了
有一脉无声无息的河流
潜藏在厚土下
养活了许许多多的根须
谁也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人,都是一把一把黄土捏成
所以都是很普通
普通得像土地一样,或者像石头
即使龟裂了,也拥有整个天空和海
不知是什么原因
我却变成了云朵
飘来飘去之后,终于选择这个日子
复归泥土,化为
最初的
源源不断的泪水
1987年
深谷流火
红水河
是从石头里走
出
来
的
大朵大朵的木棉花
温和地焚烧着
山很粗糙
铜质阳光
凝滞在峡谷里
玄色鸟
血浪
巉岩般一动不动的山民
赤裸的脊背
泛动与土地天空浑然的赭红
(山羊咩咩的叫声也是红色的么?)
狞野的神话旷达的神话洒脱的神话
愈流愈远上游漂下来喧闹的日子
陌生的日子新鲜的日子不安的日子
匆匆地漂下来漂
下
来
雄性的风
呼啸着令人嫉妒的激情
这水是点得燃的哦
一团团火球
醉醺醺
醉醺醺
旋转
红水河
大山的血脉
烈焰汹涌的血脉哦
1985年
图腾
那天在博物馆你轻轻叫一声
我突然悟出那被唤醒的名字是我
在白莲洞捕盲鱼陌生的高颧骨塌鼻梁微突下巴的柳江人是我
蹲葬在桂林甄皮岩蹲了一万年蹲成化石的是我
皮肤上斑斓如壮锦如侗锦如苗锦的花纹隐去
只在红的灰的印纹陶片上留下辉煌记忆的是我
左耳挂着太阳右耳挂着月亮灵魂随悬棺沿崖壁升高升高
走进永恒走向无穷成为遥远的是我
那个拥衾抱雏坐于寝榻称为产翁的父亲是我
那个不落夫家招婿入赘崇尚舅权的女人是我
棯子花谢了山楂果谢了星星也谢了
一直坐在岩石上唱山歌岁岁年年唱山歌的肯定是我
等待逝去岁月的是我
记得将来一天的是我
去年在洛杉矶你低低吼一声
我突然发现那用砍牛膂力挺举中华骄傲的好小子是我
从航天研究所傻乎乎飞出的羽人梦是我
在未来学年会上宣读论文随后去扭迪斯科的是我
唱着祈雨歌跳起蚂拐舞
从花山石壁一跳跳上周氏兄弟画布的土红人是我
穿过金田烽烟右江弹雨
旗帜上永远像眼睛一样睁着的伤口是我
那棵鬼柳树上古古怪怪学黄婉秋唱情歌的咧咧鸟是我
那个能说英国话日本话广东话普通话的漓江船牯佬是我
江河改向了山川改向了风雨也改向了
一直鲜红奔流远远久久奔流的红水河肯定是我
逝去的现实等待的是我
将来的历史铭记的是我
那天在街上看见你的面孔他的面孔拥拥挤挤的面孔
妈的我突然明白原来我就是你你就是他他就是我
1985年
红河之死:纪实作品第一号
新华社电讯:1985年12月24日下午3点,天生桥水电站大坝上游20米处工地突然发生高程塌方,造成48人死亡。
辉煌如酒喷薄如血涌动如旭日
的童声合唱的呜呜之声
骤然而至
大
滑
波
天空 撕裂的壮锦
似牧歌声声飘下
神话破碎一个又一个世纪风化
喀斯特地貌辉绿岩三月坡
扁担舞勒脚歌铲车山蚂蚁的陨石雨
穿透沉闷无风的岁月
沐浴我的生命
瞬间 我感动得四肢屈胸仆卧山腹
像胎儿一样亲吻泥土
我嗅到了母亲浓烈如松脂的野山歌
情人红棯果一样甜甜的嘴唇
一只玉手臂将我的灵魂轻轻拽起
那南中国最炽热的河不死的河
仍旧流动着一千只火把
脚下 汩汩歌唱的鲜红液体
蛇一样扭动
诱惑我全身心加入那河加入那河
我——们——加——入——那——河
1986年
蝶舞:往事之三
软软湿湿的笑声
浸润
大化电站工地 1978
七月流火
三朵蝴蝶花三名小憩的女工
悠悠斜靠在凌空的排架上
柔情似水纯洁似水
鲜亮亮的笑声
突然
自一匹绷断的竹篾
滴
落 翩翩
作生命之翔舞
波之舞浪之舞峰之舞谷之舞
霓裳之舞飞天之舞羽人之舞
优美得让钢筋水泥流泪让傻呆呆的男人流泪
胡子拉碴的工地
竟这样给轻盈盈摘去
笑声三朵
大山的阴影死亡的阴影
流出一管灿灿音乐
1986年
大迁移
已建正建将建十个梯级电站,共搬迁二十二万四千人。
——《红水河规划汇报》
举——过——头——顶
将芬芳的酒坛举过头顶
将封闭的岁月举过头顶
颤抖的手
山毛榉似的随着粗重的呼吸摇曳
酒的瀑布
倾
泻
神秘的棕红色的火舌
突然蓝得叫人窒息
火塘,腾起一股孤烟
古朴宁静的陶土罐破碎了
告别是白色的
哗然而下的纸幡
从山头
泻入
谷底
起伏如波浪
全寨子无声的目光沉重的目光
无声的沉重的全寨子目光
缓缓漂移
悬崖一样沉默墓碑
像孤零零的岛屿
山鬼与水妖成亲的传说成为可能
鸡鸣狗吠牛叫人喧鱼腥羊骚汗臭稻香
雾一般退去
哦哦
擂响铜鼓擂响大山擂响太阳
蹲葬和断发文身的历史
永远永远遗弃在崖壁上永远永远
布洛陀*的后裔
沿着红河的走向
山脉的走向
悲
歌
行
进
1985年
*布洛陀:壮族传说中的始祖。
截流:1986
十一月十九号
河流不再是昨天的河流
钢筋开始像水草摇曳
鱼长出金属鳞片
天线跟着歪歪瘦瘦的玉米
沿石缝爬到天上
一个种苞谷老人
很陌生脚下的土地之后
感到周身的血脉已经堵塞
老人在竹床痛苦呻吟
河流在河床痛苦呻吟
人与河不停扭动
南部 弯曲两条彩虹
喝了七十四年苞谷粥
血液像那条土红的河一样粘稠
戴着狰狞面具踩花灯的父老
拄着木棍在床前走圆圈
生命却不愿循环
而河承受了剧烈阵痛
只不过像蛇蜕去一层皮
变得更加粗壮更加喧哗与骚动
放肆地炫惑激情
1986年
走向花山(组诗)
花山,在广西宁明县内,濒临明江。绝壁之上,用朱红颜料画着一千四五百个粗犷朴拙的人、兽形象,其中最大的人像高达三米,最小的仅高三十厘米,整个画面高约四五十米,长约一百七八十米,公认为壮族古代文化之元。
欧唷唷——
我是血的礼赞,我是火的膜拜
从野猪凶狠的獠牙上来
从雉鸡发抖的羽翎中来
从神秘的图腾和饰佩的兽骨上来
我扑灭了饿狼眼中饕餮的绿火
我震慑了猛虎额门斑斓的光焰
追逐利箭的铮鏦而来
践踏毙兽的抽搐而来
血哟,火哟
狞厉的美哟
我们举剑而来,击鼓而来,鸣金而来
——尼罗!
从小米醉人的穗子上来
从苞谷灿烂的缨子中来
从山 垌场和斗笠就能盖住的田坝上来
我是血之礼赞,我是火之膜拜
抡着砍刀的呼啸而来
仗着烧荒的烈焰而来
血哟,火哟
丰腴的美哟
我们唱欢①而来,雀跃而来,舞蹈而来
——尼罗!
绣球跟着轻抛而来
红蛋跟着相碰而来
金竹毛竹斑竹刺竹搭成的麻栏②接踵而来
白米糍粑打上我的印记
五色糯饭飘出我的诱惑
我是血的礼赞,我是火的膜拜
血哟,火哟
崇高的美哟
我们匍匐而来扬幡而来顶礼而来
尼罗——尼罗
①欢:壮族山歌之一种。
②麻栏:壮族双层建筑,上住人,下养牲口。
一支支箭镞
射向血红的太阳,射向
太阳一样血红的野牛眼睛
兽皮裹着牯牛般粗壮的骆越汉子
裹着
斗红眼的牯牛一般咆哮的灵魂
脚步声,唔唔的欢呼
漫山遍野
踏过箭猪的尸体的同伴的呻吟
把标枪
连同毫不畏惧的手臂
捅进豹子的口中
山,被血液烧得沸腾了
心旌,森林
卷过凄厉的穿林风
香喷喷的夜晚
架在篝火上
毕毕剥剥的湿柴
迸出了满天星星
迸出了
布伯斗雷王的传说
妈勒访天边的故事
羽人梦
火灰,早已湮灭了
只有亘古不熄的昭示
仍在崖壁上的熊熊燃烧
比象形文字还要原始
比太阳还要神圣
连风都被杀死了
狼藉的山野,躺着
吻剑的头颅,饮箭的血
血染的尸骸
躺下了纷乱的马蹄
丁丁当当的杀戮、宰割
残忍和冷酷
只有“嗡哄嗡哄”的铜鼓
召唤弓,召唤剑,召唤着藤牌
母亲,没有绝望地哭喊
部落的废墟
崛起了年轻的村寨
文明跟随野蛮又一次穿越过死亡
那位用断臂擂响红铜鼓的美丽少女
被山歌传颂着
获得了一个民族的崇拜
被利刃割断的炊烟
在河岸上茂盛地生长
血泊的沼泽
遗弃了英雄的铜鼓时代
可战争却一直没有生锈
神圣的血,罪恶的血
波动着鲜红或黯淡的色彩……
穿过风卷起的浪,穿过浪撕碎的帆
跳上无帆的独木舟
追赶淌着血的熊,追赶射杀熊的箭
奔向佩箭的猎手
朝打鱼的奉献
朝撵山的奉献
美的裸露,力的温柔
积血消融了,浪花将孤独卷走
崇山峻岭间,奔泻着爱的湍流
鱼和熊掌黯然失色
青春和心,点亮炽热的红绣球
1984.
我从现实和历史之间穿过
——伊岭岩游感
洞口
——冷寂的太阳
霎时把我们吞没了
我紧紧拉着你的手
在灯光的热情诱惑下
跨过生长与死亡的分界线
走进藏在山腹的新大陆
走向昏暗
这是一个僵死的世界
连风和河流都是凝固的
月亮没有阴晴,太阳没有冷暖
飞禽,耷拉着沉重的翅膀
走兽,寸步不能动弹
铅锤似的雨点
落到灰色的森林上空
突然冻结了
(难道大地没有吸引力么?)
只有根根茁壮的石笋
还似乎有一丝活力
(但千百年才长那么一点儿
真该诅咒它的毅力和耐性)
像一段段浓缩的历史
积聚着比黑夜还要深的
不平,愤懑和渴盼
光明和自由是最宝贵的
(不然,干吗才亮几盏灯呢?)
我们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
你的秀发拂到我脸上
那急促的呼吸
那明亮的前额
离我多近哦!
蓦然间,我发现了青春,发现了美
感到了人的骄傲和生命的强悍
眼前的景物因想象而生动了
树木有了性格
岩石有了意志
星星有了情感
山岳像孤独的老人在静静沉思
树叶和风亲密地絮谈
一种比什么都强烈的爱情
猛烈地
把我的心灵摇撼
渐渐地,暗处的石壁依稀可辨
我们不约而同加快了步伐
猛然,强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我们又听见了风声虫鸣和人的呼喊
看见了白的云朵绿的草叶和红的花瓣
多美啊,这才是生活呢
(尽管有噪音有污染)
瞧,身后那没有人的世界
是多么黯淡
1982.8.
在物质的洪水中努力接近诗歌
广告在街上漂
我们在广告上漂
女人是纯粹的肉体
弧状的曲线胸脯微妙的韵律
性感冷艳的嘴唇敞开巨大的黑洞
吸引我们进入商品
疯狂地崇拜商品占有商品
坍塌陷落于商品
那滚滚的商品呵风起云涌的欢乐
痛苦愤怒和忧伤呵
超乎众人之上贯乎众人之中存乎众人之内
淹没智慧的峰顶
霓虹灯闪烁世界之光真理之光爱之光
时装耐克鞋早泄灵食街精品屋娱乐城
卡拉OK情侣雅座五角钱丛书
蜂 拥 逼
近
珠宝光芒如刺
如博尔赫斯的老虎金黄的爪子
使人气喘吁吁激动不已
但我同时强烈地感到诗歌
那人类灵魂的女祭司
永恒之女性
引领我们上升
钢铁在街上漂
我们在钢铁上漂
身体的外面是身体噪音的前后是噪音
粘稠的濒于死亡的河流散发恶臭
骄傲的节节上升的高楼
显示创造竞争野心与激情
蜘蛛网般呈放射状的道路汽车放肆流窜
油烟贯入鼻孔贯入气管贯入
我的脚 灰尘浑浊酸雨
上班族的日子周而复始
电梯轮胎之上双脚失去了意义
板块棱角切割所有的生存空间
水泥马赛克和透明的玻璃之中
豪华家具呈现生命不能承受之轻
电话占线占线……
我们永远遥远而近 亲切而陌生
但我同时强烈地感到诗歌
坚持在我的内心
既不是声音 也不是寂静
它是一所房子 是母亲的子宫
庇荫我安全温暖与和平
啊物质的洪水之上是精神的方舟
永恒之女性
引领我们上升
1992.1.12
父
亲
阴着脸 兀立在陡峭的河坎上
沉默
是他的禀性他的尊严他的权威
女儿骑着公羊一般高的矮种马
跟着苹果牌牛仔裤走了
荆棘勾不住晃晃悠悠的影子
冷峻如石头的乡亲
一叠一叠压在他的脊背上
山峰 汹涌地向他滚来
他相信
身后的父老相信:
漩涡眨着独眼
夜猫子抖抖飞动的夜
河心的石头女人肩头般圆滑的石头
滴溜溜变成精白精白的锡人
“熔为铜,化作锡”
古碑上惩罚嫁出山女子的山规爬满青苔的山规
一定是清冷清冷的
兀立在陡峭的河坎上 阴着脸
晃晃悠悠的黑点,愈缩愈小
他
一股股内筋拧成的精瘦精瘦的汉子
沉默 不再是尊严不再是权威
1985.
唱 丧
“头节手指断了末节还该活吗?
肠子断了身子还走得远吗?”
当黑色的生命之鸟
从先人的眼睛里飞出
贴着 阳光的瀑布
漂洗得纯蓝的山峰
浮过薄云忽明忽暗的歌唱
呜咽的牛角号
拂动汉子们的黑衣白裤
(蛇草在起伏的旋律中优美地舞蹈)
一朵朵女人
垂下月亮花温柔的忧伤
悬崖上走路 漩涡里刨食
汗水泡松的骨架
在一千支古歌的爱抚下
鸟羽一般舒畅
踩着皮鼓铜鼓风桶的交响
欢跳的灵魂走向赭红色的困惑
羽化为崖画的太阳
溅起一片强烈的夕光
紫裙河
摇摇摆摆地流淌……
1985.
峡谷的叙述
在那片
万仞峭壁跟前
风,顽皮地
策划着一个阴谋
岩石的力量是可怕的
屡次,风一溜烟败下阵来
它承认自己的软弱
然而,它仍旧快乐地哼着歌
落叶,一片片飘下谷底
悬崖默默地屈服了
风,完成了最初的雕塑
1983.
舞 蹈
你在那棵树下采槟榔
那棵无形之树
在你的音乐中四处生长
你轻灵的指尖
大颗大颗摘下熟透的音符
摘着满天星星
你飘曳的身子婀娜如一段旋律
不知安静的手臂像两条波动的小溪
每一个细胞都充满灵感
此刻有谁的眼神能比你得意
另一种收获
将感觉的篮子盛得满满
从灵魂里流出美丽
单纯如初
被静静的月光浸湿
1987.
某种状态
钢盔和迷彩服上的弹洞
张大嘴巴合唱:
让世界充满爱。
蝴蝶咬破庄周的梦境,
落在康定斯基的花朵上,
一只死去的眼睛盈动泪水。
红蝙蝠黄蝙蝠优美了二十岁的
夏天,六月的少女很鸽子。
慈父给爱子买了一副玩具手铐。
酒窝布下生命的陷阱。
慈善机构为筹集残疾人福利基金,
举办惊心动魄的拳击比赛
红地毯上的踢踏舞,
噼叭噼叭踩着乡间音乐的节拍。
艺术家争论孤独气氛热烈。
1987.
就是这河
跌
跌
撞 撞 的波浪
若六万大山九万大山十万大山芭蕉串
似地自高原倒挂而下就是这河 哀哀
若盘歌嘹歌排歌那大山裸露的筋那祖
祖辈辈的脐带就是这河 哦哦这血性
之河生活的担子断了死了也不拄讨饭棍
抡起扁担杀人越货骑爱种马打牛皮哨子吹落罂粟
花当土匪红他的眼热他的眼就是这河水珠是殷
殷红豆河汊是榕树气根佤氏夫人乳房淌下金
戈铁马一泼泼生生死死在山(山+弄)间流的就是这河
从刘三姐嗓子里流出 是扯也扯不
断的五彩头帕 金丝银线缀成了这
河 汉子硬朗如青(木+冈)木女人妖妍似
马樱花阿哥阿妹野得坦荡野得风流
赶风流街唱风流歌风风流流就是这河这河这河
岑迅王的神牛
死去 师公的傩面
黯淡
羽人如秋叶 如秋叶
飘零 浪花上的生命
一朵一朵
凋谢
穿着翻皮毛皮鞋像驾驶T32大黄车水电大军被夸
父感召大禹诱惑从康定情歌京韵大鼓黄水谣江
南丝竹川江号子开来汇成草浪的野唱汇成这河
半坡彩陶上的纹鱼从秦灵渠游进蜡染
游进雕塑家叮叮当当的钢凿之下
高压线绷成牛腿琴拌和楼耸起芦笙弹吹满江红
罗宾斯掘进机开向日头卜卦的鸡骨缤纷为石雨
呵呵 红土如焚
波浪如焚 机声水声人声风
声的雷霆在雷公滩跳霹雳舞灿烂如焚
在隧洞中延伸在血管中延伸
从从容容流泻激情流泻温暖流泻六千万个太阳
的就是 这河
这河
这河
1987.
杨克,居广州,中国第三代实力派诗人,民间立场写作代表诗人之一。
发表作品:在《人民文学》、《诗刊》、《中国作家》、《当代》、《世界文学》、《上海文学》、《花城》、《大家》、《青年文学》、《天涯》、《作家》、《山花》、《芳草》、《红岩》、《作品》、《星星诗刊》、《南方文坛》、《诗探索》、《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汇报》、《文艺报》、《文学报》、《中华读书报》、《南方日报》、《羊城晚报》、《南方周末》、《南方都市报》、《诗歌月刊》、《诗选刊》等报刊上发表了大量诗歌、评论、散文及小说作品,也在上世纪80年代的杂志《萌芽》、《青春》、《青年作家》、《诗歌报》、《文汇月刊》、《丑小鸭》等发表了诗作。还在民刊以及海外报刊和网络发表作品。
出版:《太阳鸟》(广西民族出版社)、《图腾的困惑》(漓江出版社)、《向日葵和夏时制》(广西人民出版社)、《陌生的十字路口》(人民文学出版社)、《笨拙的手指》(北岳文艺出版社)、《杨克诗歌集》(重庆出版社)《有关与无关》(台湾华品文创)、《编年史》(新死亡诗派年度奖暨中国诗人免费诗集奖)、《石榴的火焰》(花城出版社)等10部诗集
。《天羊28克》、(作家出版社)、《石头上的史诗》(广东人民出版社)等3本散文随笔集;文集《杨克卷》
主编:1998——2012每个年度《中国新诗年鉴》,《60年中国青春诗歌经典》、《朦胧诗选》(“中国文库”第4集)、《〈他们〉10年诗歌选》、《90年代实力诗人诗选》等数十部诗选和诗集。
个人诗文被收入:《中国新文学大系》(1976-2000)、《中国新诗百年大典》、《中国新诗总系》、《中华诗歌百年精华》、《中华人民共和国五十年文学名作文库》、《新中国60年文学大系诗歌卷》、《百年百首经典诗歌》、《新诗三百首》、《中国当代诗歌经典》、《新诗典》、《〈人民文学〉五十年精品文丛》、《大学语文》、《中国文学评论双年选》、《中国先锋诗人随笔选》等各种文选共300种以上。部分作品收入西班牙、美国、英国、日本、蒙古等出版的外语选集。诗在中央电视台“新年新诗会”播出。
文学奖:曾获首届广西政府奖“铜鼓奖”、“第二届《青年文学》(1984-1988)创作奖”
、《人民文学》征文奖、《山花》年度奖、“第三代诗人杰出贡献奖”、“首届汉语诗歌双年(2006-2007)十佳”奖,广东省第八届鲁迅文艺奖,广东省第七届五个一工程奖,中国当代诗歌(2000——2010)贡献奖,首届广东中青年德艺双馨作家,“2012新死亡诗派年度奖暨第六届中国诗人免费诗集奖”,第一朗读者“最佳诗人奖“,诗集上榜2012中国诗歌排行榜,诗作上榜“中国诗歌十年(10首)好诗榜 ”以及台湾“第二届石韵新诗奖第一名”,《创世纪》“40年优选奖”等。
现为编审、一级作家。广东省作家协会专职副主席、《作品》杂志社社长。系中国作家协会诗歌委员会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