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精选】《扬子江诗刊》
李少君的诗
(作者:李少君)
李少君,1967年11月生,湖南湘乡人,1989年毕业于武汉大学新闻系,主要著作有《自然集》《草根集》《诗歌读本:三十二首诗》《蓝吧》《在自然的庙堂里》《文化的附加值》等,主编《21世纪诗歌精选》,诗作入选大学教材及百年诗歌大典等数十种选本,并被翻译成英文、德文、韩文、瑞典文、塞尔维亚文、越南文等,多次应邀参加国际诗歌节,被誉为“自然诗人”,所提出的“草根性”已成为二十一世纪诗歌关键词。曾任《天涯》杂志主编,海南省文联副主席,现为《诗刊》副主编,中国作家协会诗歌委员会委员,一级作家。
和父亲的遗忘症作斗争
回忆,是父亲生命延续下去的通道
遗忘,则是愈来愈可怕的一个塌陷黑洞
所以,我要乘高铁不断地回家
一次又一次地提振父亲的记忆功能
和他加速的遗忘症作斗争
在父亲的记忆深处,排在第一的是亲人
因此,他会一遍又一遍地询问儿子们的情况
现在哪里,工作如何,身体可好
然后是孙子、孙女和媳妇们
同样重要的,还有荣誉
每次,他都会搬出他的各种获奖证书
在我面前一一历数人生的辉煌时刻
告诉我每一个证书后面的故事
父亲每隔十来分钟,就会把同样的话题重复一遍
我每回答一次,就会更有信心
父亲的记忆之河还未干凅,还在绵延不绝……
那些无处不在的肯德基餐厅
阴雨绵绵之夜,已经很深了
我没想到肯德基餐厅里收留了那么多的潦倒者
孤独的没有人可以说说话的老人
全身脏兮兮的疲惫不堪的长途旅客
头一沾到桌上就趴下打起轻微的呼噜
还有神情漠然者,手里拿着一杯可乐
两眼茫然而空洞地看着天花板……
这些无处可去者都在这里找到了短暂的休憩之地
没人驱赶他们,服务员只是机械地来回拖着
愈来愈脏的拖把,打扫他们脚下废弃的遗物
像每一个冒然闯入的避雨者,我感动于
这样的城市日常景观,并回想起这样的一个说法
大都市里,两个才十四岁的小情侣能去的地方
就只有离家不能太近也不能太远的肯德基餐厅了
这是一个朋友的小女儿偷偷告诉我的,她还说
她就是这样度过她冗长的少女时代的……
风筝
这个可怜的孤独的老汉
退休后,长年以公园为家
每天都准时带着一条小凳子
混迹于一帮吵闹的孩子中间
坐在草地上,手里牵着一只小风筝
放飞到蓝天上……
你走过时
你看一眼天上的风筝
他就看你一下
你才注意到那是他的风筝
桃花潭
桃花潭是最立体的一个古董
以潭水搅拌古木、青苔和浅草融成
上面还描绘着山水、流云和雾霭
连潭影和摇曳的翠竹都是古色古香的
小心翼翼地捧起来轻轻摩挲时
手心很容易感受到那一条条细腻的微妙笔触
桃花潭是封存千年的一坛好酒
鳜鱼和山笋烧制的佳肴,香气腾腾
喝着这一坛李白未来得及喝完就已醉倒的美酒
我们在万家酒楼上,击掌而欢,一醉方休
咀嚼之中,诗兴消化成了一种美的发酵物
在心底积蓄,最终宣泄而出,发为惊天长啸
桃花潭还是自然天成的一个音箱
清晨百鸟啾啾,牛羊哞哞,人声渐起
黄昏,小溪从山间汇入青弋江的寂静
被对面渡江而来的小船的桨声划破……
余音未了,又一条鱼泼剌一声跃出水面
夤夜,终被纷纷坠落的桃花一一消音
酷暑
堆积着的枯叶散发烧焦的气息
日复一日地聚拢、压缩、积蓄
最终成为一点即燃的巨大火药桶
轰然一响,碎片四散,烟尘滚滚
所谓的怒火也是这样炼成的
一件一件的小事触发,仿佛引线
怨恨的毒素,剂量逐渐加大,日趋浓烈
猛然间火焰一样爆发出来,向外喷射
酷暑中万物窒息,闷热压抑的大地
需要一场狂风暴雨来冲刷和宣泄
上天回应的却是一顿劈头盖脑的冰雹
这从天而降的石头一样的外物之物啊
谁也无处躲避,谁也无法幸免于难
一只蚂蚁刚出生就被砸破小脑袋
伊端坐于中央,星星垂于四野
草虾花蟹和鳗鲡献舞于宫殿
鲸鱼是先行小分队,海鸥踏浪而来
大幕拉开,满天都是星光璀璨
我正坐在海角的礁石上小憩
风帘荡漾,风铃碰响
月光下的海面如琉璃般光滑
我内心的波浪还没有涌动……
然后,她浪花一样粲然而笑
海浪哗然,争相传递
抵达我耳边时已只有一小声呢喃
但就那么一小声,让我从此失魂落魄
成了海天之间的那个为情而流浪者
在坪山郊外遇萤火虫
萤火虫提着一只小小的灯笼
飘浮在虚无的夜空下
游荡于无边的黑暗的野外
那些飞行着的一点点微茫的火
似乎没有目的也没有方向
是夜晚草丛里最令人心悸的一景
你对我说:那些一闪一灭的萤火虫
就是灵魂在黑夜出游时
提着的一只小小的灯笼
那些曾经相爱过的人现在视同陌路
春风还是清爽依旧
春天还是桃红柳绿
那些曾经相爱过的人
现在却仿佛陌生人
他们在同一座城市里居住
却再也见不到对方
他们去异地旅行或流浪
也不再惦记彼此
深夜醉酒后,他们打出的电话
是给新人的
即使在梦中,也不会再浮现
他们曾经以为永远不会忘记的
油菜花开的季节里的那一次江南之行
他们真的已忘记了往日
只有那棵见过他们争吵哭泣
后来又搂抱亲吻的梧桐树记得
只有那只听到过他们说
要死也要死在一起的鸟儿记得
他们以为会刻骨铭心的那一夜
只有1987年5月16日
俯瞰过人间的那一颗星星记得
在太和殿听一种鸟鸣
在太和殿,我听到过一种鸟鸣
它的声响如此之重
如重物下坠,浑浊而笨重
直接往地下砸
它的霸道令其他鸟类不敢出声
一眼看去不知它藏身哪一棵树上
但它的聒噪无处不在
笼罩下来,让众鸟惊恐不安
连叫声也如此重量级的鸟
应该是鸟中之王吧
是阴魂不散的强大回响
还是被历史遗忘者的不甘的低吼
在别处我从未听过这样的鸟鸣
它的叫声让人无法轻视
这里曾经是权势的中心
连鸟的叫声也不同凡响
凉州月
一轮古老的月亮
放射着今天的光芒
西域的风
一直吹到了二十一世纪
今夜,站在城墙上看月的那个人
不是王维,不是岑参
也不是高适
——是我
一块石头
一块石头从山岩上滚下
引起了一连串的混乱
小草哎呦喊疼,蚱蜢跳开
蜗牛躲避不及,缩起了头
蝴蝶忙不迭地闪,再闪
小溪被连带着溅起了浪花
石头落入一堆石头之中
——才安顿下来
石头嵌入其他石头当中
最终被泥土和杂草掩埋
很多年以后,我回忆起童年时代看到的这一幕
才发现这块石头其实是落入了我的心底
深夜十二点的小区
寂静下来
自然中很多幽昧的事物才会呈现
就如此时,小区,深夜十二点
车灯照明,两只小老鼠的分野抗衡
它们时而冲上去相撞,时而退后对峙
远远看去,不知是跳舞,还是斗殴
一圈黑白光环构成了一个小舞台
车灯前面,两只小老鼠尽情狂欢
我坐在车里,暂时中断思绪
静下心来,欣赏它们的发疯表演
车灯如闪光灯,两只小老鼠跳迪斯科
一前一后,左颠右倒,魅影重重
深夜一点,表演完毕,散场
我把车径直开到树荫下的停车位
诗歌是一种情学
李少君
情,按《新华字典》解释,是指因外界事物所引起的喜、怒、爱、憎、哀、惧等心理状态。概言之,情是人这个主体的一种特殊观照,所谓七情六欲,是因外物激发的心理及生理反应。
李泽厚认为:动物也有情有欲,但人有理性,可以将情分解、控制、组织和推动,也可以将之保存、转化、升华和超越。若以某种形式将之记录、表现、储存或归纳,就上升为了文学和艺术。
因此,李泽厚对艺术如此定义:“艺术就是赋情感以形式。”艺术就是用某种形式将情感物化,使之可以传递、保存、流传。这,就是艺术的本源。
西方也有类似说法,英国文艺批评家克莱夫•贝尔提出“有意味的形式”理论。他认为:“在各个不同的作品中,线条、色彩以及某种特殊方式组成某种形式或形式间的关系,激起我们审美感情。这种线、色的关系和组合,这些审美的感人形式,我称之为有意味的形式。‘有意味的形式’就是一切视觉艺术的共同性质。”说艺术是“有意味的形式”,其实就是说艺术要有形式感,有形式感才能称之艺术。
但这种形式感的核心,还应该是“情”,先有“情”,再将之形式化,就构成艺术。若这形式是线条或色彩,就是绘画;是文字,那就是文学;而诗歌,显然是最精练的文字。
在我看来,艺术,其实就是“情感的形式”,或者说,“有形式的情感”,而诗,是最佳也最精粹的一种情感方式。诗人可以说就是为情而生者,以情为生者。
诗歌是一种情学,诗人们以情为学,情是内核,语言是手段,诗人以此为生,为使命,为一种生活方式。
情,是人这个主体的一种特殊观照,再深入地说,即情乃心之凝聚之所、投注之处。
心,是指人感受和思想的器官。钱穆先生称:心是主宰一切官能、指挥一切官能的一种特殊官能。
文化、艺术乃至诗歌,都是由“心”感受而生发出来的,《乐记》对此有精辟之论:“凡音而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动于中,故形于声。”
在现代语境中,使用“心”这个概念,因其整体性,正好可以用来指代现代性中喜欢强调的个人性,强调个人的独特感受、感觉和思考。
艺术需要情深,深情才能产生艺术。
这点类似爱情。心专注,才有情,才会产生情。爱情的本质,就是专一,否则何以证明是爱情。
艺术之本质也是如此,艺术就是深入聚焦凝注于某种情感经验之中,加以品味沉思,并截取固定为某种形式,有如定格与切片,单独构成一个孤立自足的世界,比如一首诗或一幅画。而阅读到这一首诗这一幅画的他者,又因其中积淀的元素唤起自身的记忆和内心体验,引起共鸣,感受到一种满足感(康德称之为“无关心的满足感”),并带来一种超越性,这就是美。
这种感受,就像瑞典诗人特朗斯特罗姆所说的“诗歌是禅坐,不是为了催眠,而是为了唤醒”,以己心唤醒他心。
在现代社会,按现象学的细分,情感还可以衍生、变异,若将之细化,则“情”还可以分为情感(传统意义上的)、情绪和情况,古典文学侧重点在情感,现代文学关注点则在情绪和情况。
情感相对稳定,情绪则是瞬息即变的。现代人比较喜欢研究情绪,比如“畏”“烦”“焦虑”“绝望”“冷漠”“快感”“狂喜”等,情绪是时间性的,因而也是当下、此时、瞬息的,它在时间之流中突然涌现又迅速消失,只有闪电般的词汇能将之捕捉。
关注情绪,是将传统情感细化的结果,这是现代性之瞬息万变决定的,是混沌中撕裂的一道缝,敞开,给人呼吸的空气,给人光亮与希望。
情绪一度成为文学和艺术的中心内容,细节成为呈现情绪的主要印迹,细节主题化成为当代诗歌和艺术的话题。
情况,则是更大的整体性感受,比如“虚无”“荒谬”抑或“圆融”“和乐”等概念,更像是一个背景。
在当代社会,情开始变得复杂多样,包括情的极端化或保守化,但仍然是文学和艺术的源泉。
已故旅美学者陈世骧认为中国文学传统是一个抒情传统,强调情感上的自抒胸臆,“抒情精神”为中国乃至远东文学传统的精髓。
捷克汉学家普实克也认为:中国抒情诗擅长“从自然万象中提炼若干元素,让它们包孕于深情之中,由此以创制足以传达至高之境或者卓尔之见,以融入自然窈冥的一幅图像”。
屈原就有过“发愤以抒情”、“抒中情而属诗”的说法,抒既有宣泄的意思,又有编织的意思,所以,抒情,是情感的发泄,又可以理解为一种工艺劳作形式,抒情既是一种情感反应,但作为诗歌创作方式,它又有技术因素,是一种艺术形式。
情,是需要整理、编织和提取的,而艺术,正是梳理、织造“情”的一种方式,或者说,在这个意义上成为一种形式。
艺术或文学、诗歌,就是一种情感的方式或形式。
说“抒情性”是中国文学尤其是诗歌之特质,是因为中国人没有外在的宗教,所有的一切都落实在现实、人间,在“情”。这是中国文学的基因。
唯有“情”,证明人来过这个世界,在这个世界曾经停留过、生活过,被人记忆,以后还留下过痕迹,比如文字,比如艺术,或者保存在亲人、友人的回忆之中。方东美所谓“生命,情之府也”。
沈从文甚至认为:在信仰解体的时代,唯有简朴的抒情,可以照亮生命。他还认为生命短暂,唯“情”可以永远,通过文字的转化,透过遥远时空,流转后人。
吕正惠更指出中国文学有将感情“本质化”的追求,使感情具有本体意义,认为只有感情才是人生唯一的“真实”,是弥漫于世界的唯一令人关心的“真实”,是逃也逃不掉、躲也躲不开的“真实”。而诗歌,是中国人情感主义的最佳表达方式。
确实,在中国古典文学和诗歌中,“情之一字,所以维持世界”,宇宙是“有情天地,生生不已”。天地是有情的,人间是有情的,万物也是有情的,所谓“万象为宾客”“侣鱼虾而友麋鹿”“小鸟枝头亦朋友”等等。情,是人们克服虚无、抵抗死亡的利器。世界,是一个集体存在、相互联系、同情共感的命运共同体。
张淑香称之为一种彻底的“唯情主义”,这种“唯情主义”认为世界万物都有着“一条感觉和感情的系带”,并且由古而今,“个体之湮没,虽死犹存,人类代代相交相感,亦自成一永恒持续之生命,足与自然时间的永恒无尽相对峙相呼应”,从而超越死亡的恐惧,肯定生命本身的绝对价值。
确实,人生在世,有何可以证明自己存在,唯情而已。
李泽厚提出“情本体”的观念,他认为生命的意义就在于“情”,他说:人活着,唯一真实的就是积淀下来的你的心理和情感。只有“有意味的情感”,才能消灭虚无。所以,回到日常生活,以“眷恋、珍惜、感伤、了悟”的态度,面对现实人生,“推动自己的人生充满意义”。
加缪也曾说过:“人是一种概念,脱离了爱情,这概念极短促。”
人若无情,则宇宙一片荒凉。
我曾写过一首诗表达自己的内心感受,题目为《致——》,这个“致”其实没有具体对象,类似一种宣告。算我对人生的一个看法,而这首诗,也恰好表达了我视诗歌为情学的观念。全诗如下:
世事如有意
江山如有情
谁也不如我这样一往情深
一切终将远去,包括美,包括爱
最后都会消失无踪,但我的手
仍在不停地挥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