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惠芳
1
很多次
我试图变成春蚕
将这条河，吐成一根丝
很多次
我想将故乡分成无数的碎片
装进行囊，零存整取
很多次
我想把乡音，翻晒成红薯片
寄给我的童年
很多次
我想找出家书的笔迹
与变更了的田埂比对
但都做不到
河流淤塞了，故乡沦陷了
2
这是沩水的一个支流
这是大树的一根枝条
这是乐章的一个声部
这是泪水的一种滴答
我看到了故乡的一个层次
茂盛的田野剃了光头
摆在冬天的风口
雪一次比一次猛烈
全落在亲人们的头上
所有的面相与心态
一年比一年雷同
父与子，母与子，朝着一个方向
像一组古体诗，又像一组自由诗
赞美的时刻必须到来
根裸露了
子孙们继续枝繁叶茂
3
十七岁的时候
一口樟木挑箱进了城
粗布衣服，也不能生虫
那些年关，我跟着父亲
冒着风雪，步行几百里回家
从湘潭到宁乡
从一万吨西北风到几斤炭火
泥泞的脚印，在雪地上燃烧
母亲一次又一次打开柴门
将归程的方向，望成了一线泪眼
鸡叫了，天白了
疲惫的身影
晃进了煤油灯照亮的土墙
4
稻草人有了后裔
山冲那口冬温夏凉的水井
还在不在
池塘结冰的时候
我从四岁滑到了九岁
水田边那些薄薄的冰层
用小木棍敲打，发出清脆的音乐
屋檐悬挂的透亮的冰凌
一根接一根，像出土的编钟
如果有一根留到现在
那是定海神针
小雪人头上插着一把稻草
几粒残留的稻谷，闪烁如同黄金
麻雀自学成才，成了诗人
整天叽叽喳喳，比我更有天赋
5
几十年前就有微信
土墙上打洞的蜜蜂
爬进爬出，好像要抢红包
萤火虫漫天飞舞
不花一分钱漫游费，就打通了夏天
塘基上的风比马路边要凉爽
我躺在竹席上，仰望银河的时候
比划着神话与童话的跨度
露天电影，按时到来
晒谷坪上支起屏幕
滚瓜烂熟的黑白片，总是津津有味
人挤人，看不到正面，就看反面
要娶就娶王晓棠
要嫁就嫁王心刚
没有粉丝的时代，也有自己的偶像
三节手电筒照亮了几十里夜路
一声声犬吠，不过是民间小调
6
苦，只是吞在肚里
没有功夫享用忧伤
大清早，扯秧的时候
蚂蟥像豆角一样游过来
血流在秧田里，伤口也不金贵
所有的矫情
都会被中午的太阳晒成盐斑
扮禾，飞旋的滚筒
将春分解成夏，把夏分解成秋
风车又把瘪日子吹在一边
我从红薯饭里寻找米粒
像编辑部的校对，寻找错别字
正确的红薯很多
错误的米饭很少
7
最可惜的不是丢失了课本
而是那把木头手枪
我瞄准一只过路的乌鸦
打死了它的几根羽毛
鸟飞过，确实没有痕迹
瓦蓝的天空，很丰富
也一贫如洗
纸上的飞机，一动不动
我更要飞翔
一纸大学录取通知书
改变了我的颜色
故乡不露声色地看我远去
河床被掏空了，我替它补充
水声被减缓了，我替它加速
8
风俗消失了许多
年味淡化了许多
面孔陌生了许多
田野荒废了许多
那个弹棉花的工匠呢
那个刨木花的工匠呢
那个剃平头的师傅呢
那个卖冰棒的伙计呢
滚铁环的小伙伴
一个一个东南西北
扮演胡汉山、南霸天的红小兵
真的成了老头
父母是一盆炭火
我们兄弟围拢来
9
进城，出城
回乡，离乡
我是一根弹簧
街道水泄不通的时候
我想起密不可分的庄稼
雾霾升起的时候
我想起牛背上悠扬的牧笛
我辨认着手心上的纹路
哪些是堵点，哪些是水渠
我还来不及耳背
四周都是风声雨声喧嚣声
我还来不及叶落归根
有些新芽还准备生长
父亲微笑着送走我的背影
母亲每次都是泪眼婆娑
我的心跳，很快，也很慢
我把时间抓紧，又松开
河流淤塞了
生命还在流淌
故乡沦陷了
乡愁还在隆起
2016年2月29日凌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