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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刊》6月号上半月刊视点:于坚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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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坚《域外集》



选自《诗刊》20146月号上半月刊“视点”栏目

 

 

于坚一直活跃在诗歌写作的前沿。他用极为丰富的诗歌写作,彰显他的活力和创造力。他的新作《域外集》,冷峻、从容、大气、不动声色,让我们重新看到诗歌可以写得简练、直接。这种写作是建立在外在的境象在心中内化之上,是个人经验与公共经验的相互交织。他的诗歌,有的寥寥几笔,却横绝千里,心雄万夫;有的语言老辣沉雄,下笔顿挫有力,气象庄严阔大,有如黄钟大吕,浩荡而至。诗人视景于心,运思于心,域外的风情、景致、人物,呈诸笔端,是象与思的融合。他的诗歌,自然,淳朴,小中见大,言约意丰,展示出自我的存在与生命的本真,颇有大音希声、大巧若拙的境界。

 

 

域外集

 

于坚

 

 

 

 

雨一批批落下 

仿佛香客也来自天空

它们带着水晶跳进庭院时 

石板亮起来 

 

 

背靠大殿

 

避雨在屋檐下

背靠大殿的圆柱

菩萨在身后

一道望着大门

等着浑身淋透者跑进来

 

 

 

 

恒河呵

你的大象回家的脚步声

这样沉重

就像落日走下天空

 

 

那样白哦  恒河上的船

 

穿过瓦拉纳西市街

首陀罗敲锣打鼓唱着歌

高举担架快快奔 

埋着眼睛不看过路人

只露出蓝牙根 

就像那个死掉的快乐人

自己唱着歌

人群闪开又合上  熙熙攘攘 

尘土飞扬  苍蝇小跑跟上 

神牛又踩碎了一个鹅蛋

唱着歌呀唱欢天喜地的歌

唱着歌呀唱悲痛欲绝的歌

死鞋匠的鞋子不见了

裹尸布下面露出十个脚趾头

街坊第一次看见他的脚底板

那样白哦  恒河上的船

 

 

恒河上的一场暴雨

 

模仿着波斯大军出现在地平线

摇着黑暗之旗  赶着疯马群 

飞沙走石之间  占卜大师爬起来就跑 

提着长袍  几乎摔倒在水沟里

旅游者撤回巴士  焚尸台熄灭

小贩们顶着塑料布各自小跑着找躲处

一刹那  大地上只剩下此岸的垃圾

彼岸的白沙  以及恒河

像死者们惨白的脸  洋溢着归乡之光

 

 

 

 

那一天在印度东部 

雨中  你独身

多年前你祖母逃出波兰

如今你住在伦敦

大象的城堡站在沉思的平原上

雨停后你走去恒河洗脸 

擦干水痕回来时 

我看见你有灰雨般的眼睛

 

 

 

瓦拉纳西

 

帝国的终端

河流赶着冰雪走下喜马拉雅山

群峰下  疯狂的狮队在撕扯平原

神在哪儿  文明不停地争辩

语言精疲力尽  青铜舌头上密布花纹

印度庙有印度庙的熔炉

清真寺有清真寺的白布

沙睡在沙子里  骨头睡在石头中

  躺在菩提树下的又是何人

他好困  河岸上烟雾滚滚

十万香客跟着一头牛走

沐浴者与燃烧者都赤裸着

那一天我看见永恒之河穿过瓦拉纳西

我想立地成佛  也想跟着那位晾衣的赤脚妇

走进她的藕色被单帝国的终端

河流赶着冰雪走下喜马拉雅山

群峰下  疯狂的狮队在撕扯平原

神在哪儿  文明不停地争辩

语言精疲力尽  青铜舌头上密布花纹

印度庙有印度庙的熔炉

清真寺有清真寺的白布

沙睡在沙子里  骨头睡在石头中

  躺在菩提树下的又是何人

他好困  河岸上烟雾滚滚

十万香客跟着一头牛走

沐浴者与燃烧者都赤裸着

那一天我看见永恒之河穿过瓦拉纳西

我想立地成佛  也想跟着那位晾衣的赤脚妇

走进她的藕色被单

 

 

加尔各答城的夏天

 

加尔各答城的夏天 

太阳滚滚出炉  看不见火焰

万物焦灼  干等着烟灭灰飞

一条大河穿堂而来  世界当机立断

抛弃了它的辎重  儿童先行

一扔弹弓跳进去了  裙子一朵朵展开

如莲花  母亲在后面跟着 

壮汉们也抱着肚子一尊尊踉跄跌下

腰带长袍凌乱此岸  热不得了哥哥 

我也丢弃背包  跟着印度人下水 

玄奘老乡皮肤较白  有人偶然想起

戒日王时代  一下水也就忘了 

水温恰到好处  适合全体  包括

国王和牛氓  上岸时有人告我  

这是恒河

 

 

进庙

 

跨进来  身体忽然轻掉

凡胎不敢再随意落步

脚倒是踏着  但落不在实处   

蹑手蹑脚  战战兢兢

似乎一进门就原形毕露

莫名其妙地做贼心虚

没来由地鬼鬼祟祟 

其实从未偷过什么

产权不是你的  永远在忐忑

担心着被施主连根拆迁

逆来顺受苟且偷生已成习惯 

睁一只眼闭着另一只

在一楼自尊自爱  在九楼自贱自轻

导致体重无法自控  诸神 

忍辱负重难道不是最高的修行? 

每次进来都要迷路 

不知道该往左还是向右

弥勒佛的身上  这么多灰

  神明  要烧多少炷香才能安稳在大地上?

  这门槛也是松树做的

推开时门臼也会吱嘎吱嘎作响

地皮也是用水泥抹平 

供桌的支架使用了铝合金

诸位成年累月地打坐

那慈悲之态  也是自祖母遗传

窗户也是在黎明时打开的 

正月十五  一树梅花在那厢开着

 

 

落日

 

同一轮落日  贴近了国土 

在印度斯坦平原  扶着国王古特伯·乌德丁

建造于十四世纪的塔  同一轮落日 

站在加德满都老房子后面

伺候着杜巴广场上的猴群吃晚餐

那些蛋黄色的香蕉是村姑库玛丽背来的

同一轮落日  在瓦拉纳西城邦 

那不是落日  那是湿婆的素冠

那是羲和女神的马车  万众顶礼膜拜

从芒果林开始  宫殿  乌鸦  三轮车辐条 

寺庙中的镀金偶像  洗衣妇晾在河岸上的睡衣 

都脱下了帽子  大地上一片闪光的头颅

同一轮落日  201056 

下午7   当我走出机舱 

远远地望见  同一轮落日 

在昆明巫家坝机场的铁丝网外面

在南屏街摩天大楼的玻璃中 

跟着祖母们的口红

悄悄地掩起黑暗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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