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波
6月17日傍晚6点多钟,广州五羊邨“食为先”305包间的门紧闭着,隔开了大厅里看世界杯顾客的喧哗。觥筹交错间,客人相互交换着名片,有两个客人感觉对方很熟悉,但都想不起在哪里见过面。饭局主人柳忠秧淡淡地说:“你们是在金成潮州酒楼见的。”“是的是的!”两个客人恍然大悟。
通常在晚上8点钟之前,柳忠秧的状态是平静的。一个客人说自己的女儿在澳门刚刚上大学,柳忠秧于是提到,那个学校校长以前在大陆某校任职,与他很熟。去澳门之前与他有过多次聚会。如果女儿需要照顾,他可以打个招呼。
简单地说,几乎客人的所有难处他都能解决。当他略微有点笨拙地用手机发短信时,记者问他:“手机联系人有一千个吧?”
“七千个,”柳忠秧说,“实际上可能有两万个。”他开始抱怨现在的手机质量很差,输入七千个联系人后就变得很慢,他向大家打听iPhone6的问世时间,期待这一款手机能够解决他的棘手问题。
iPhone6据说在9月份会问世。同时问世的还有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获得者名单。那是由中国作家协会主办的全国性的文学奖项,每3年评选一次,与茅盾文学奖、老舍文学奖、曹禺戏剧文学奖并称中国四大文学奖。
作为“中国具有最高荣誉的文学大奖之一”,近几届的鲁迅文学奖遭受到严重非议,每次评完奖,都会有获奖者的作品成为公众谈笑的材料。2010年,湖北省武汉市纪委书记车延高的诗集《向往温暖》获得鲁迅文学奖诗歌奖后,他描写徐帆的诗作《徐帆》就被揪出示众,这种“直白得不像诗歌的诗”还被网民命名为“羊羔体”。
而今年,因为柳忠秧,鲁迅文学奖的争论来得早了一些。5月25日,湖北省作协主席、著名作家方方在微博中说:“我省一诗人在鲁迅文学奖由省作协向中国作协参评推荐时,以全票通过。我很生气。此人诗写得差,推荐前就到处活动。这样的人理应抵制。作协方面态度明朗。但他却把所有评委搞定。评委多是高校教授。教授们重人情而轻文学。无奈。”
此微博因涉及到鲁迅文学奖,转发数达到四千多。多数转发内容为支持方方的声音。方方对《东方早报》记者说:“我没想到,在微博上发这些话,引起那么大反响。”
当天夜里十一点半,方方在微博中给出了那个诗人的作品片段:
“‘国民党共产党,开天辟地。讲习所黄埔军,众志成城。陈独秀孙逸仙,国共合作。蒋中正毛泽东,兄弟并肩。’当我看到诗人的重要诗作里有这样的诗句,我真觉得省作协不能推荐这类作品去中国作协参评鲁奖。”
如果进行一下简单的搜索,就能发现方方所引述诗歌的题目为《岭南歌》,作者正是湖北籍诗人柳忠秧。而据中国作家网5月16日公示的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诗歌类参评目录,第100号作品《自由天下骑黄鹤》的作者是柳忠秧,推荐单位为方方所在的湖北作协;他的另一个作品《楚歌·柳忠秧古体诗选》亦入选了,推荐单位为长江文艺出版社,排名为第101号。
据方方在接受媒体采访时介绍,湖北省作协向中国作协鲁迅文学奖评奖办公室推荐作品有一套程序,先由作者个人申报,湖北省作协从专家库中摇号摇出评委,评委匿名评选申报作品,省作协根据评委评定结果上报中国作协。“省作协尊重评委会决定,评委投票决定的结果,省作协一律不干涉。”
方方说,在湖北省作协评委会评选前,方方曾接到柳忠秧托人转达的说情电话,并也得知,他也邀请作协党组成员和相关部分负责人吃饭,但遭省作协拒绝。方方认为“柳的作品入围很丢湖北作协的脸”。
自信
6月17日,方柳之争已经过去20多天了,战争的硝烟似乎全部散去。饭局进行到晚上8点钟之后,柳忠秧开始集中谈论文学,他的理想、他的抱负、他的雄心壮志都要在接下来的4到6个小时里倾泻出来。
当然他也笑眯眯地请人喝酒——他来到广州有二十年了,劝酒方式从湖北的刚烈化为广州的柔和。他自己通常是一天喝三次酒,不过中午喝得很少,二三两足够。晚上会喝到一斤。有的时候还会转战三个场所。
学者熊国华说,以前柳忠秧有时会被人抬回家里。熊国华与柳忠秧是老相识了,他是一名诗人,广东第二师范学院中文系的系主任,且与柳忠秧是湖北老乡。
现在,柳忠秧的女儿已经上小学了,会在关键性时刻抢夺爸爸的酒杯。所以现在柳忠秧不再需要任何人搀扶,自己能独自回家。但不明就里的人在8点钟后打来电话谈事,表面上谈妥后柳忠秧第二天会记不起来。他会咨询夫人:“我昨天答应了《楚天都市报》的约稿吗?”“你答应了。”于是他会着手更改作息时间,熬夜写稿。
“方柳之争”之后,女儿模模糊糊听到了一些似懂非懂的传言,最近一次数学考试成绩较差可能与此有关,夫人还到学校写了说明。另外,很多“无聊小报”找上门要求采访,让柳忠秧烦不胜烦,他开始考虑将家搬到番禺去,离开自己生活了多年的五羊邨——这里大多数饭店的老板都认识他,也容忍他的饭局持续到凌晨两点。
但对于方方在微博中的评论,柳忠秧并没有容忍。“断章取义,用心险恶。”柳忠秧在接受《新京报》记者采访时说,“我完全按照程序来,是否合法不能由方方说了算。”
对于那篇被方方抨击的《岭南歌》,武汉大学文学院博导樊星在两年前就给予很高的评价,称其为“中国文学史难得、世界文学史罕见”、“填补了史诗抒写岭南文化的空白”。6月4日,在接受新华网记者的采访时,樊星承认自己参与了本届鲁迅文学奖的推选工作,并投了柳忠秧一票。
“‘跑奖’这种事情其实并不新鲜,在水平相当的情况下,在陌生的和熟悉的作品中间,大家必然会选择熟悉的。”樊星称。除了学者身份之外,他还是湖北作协副主席和湖北省文艺理论家协会副主席。
柳忠秧博客也曾自爆《岭南歌》曾经参加广东省作协鲁迅文学奖初评,但没有通过。他撰文称“《岭南歌》落选一个重要原因是部分评委素质不行。二流或三流的评委评一流的作品,其结果可想而知,”“作为诗人,我则具备强大而厚实的文化自信,诗学自信、创作自信。”
柳忠秧1969年出生于湖北新洲,高中毕业后五次参加鲁迅文学院作家班学习,两期函授,三期进修。
1992年,柳忠秧到南方“溜了一圈”,最后落脚在广州。他赶上了1992年1993年搞创收的热潮,广州社科院办了几个公司、协会,他以创收人员的身份加入了。
柳忠秧回忆:“那个时候企业评价协会是很牛逼的,每年都有广州市大型企业排行榜,我们评比的时候不收钱,但我们出书,那就有赞助了,这是那个时候通行的做法。我出一本这么厚的书,封面多少钱,封底多少钱,封三封四多少钱……”
那时候拉广告,行内称之为“拉P”(即报刊杂志的广告),兴起于上世纪80年代中期,至90年代中期到达鼎盛。广告提成达到百分之二十、三十,最高的提成会到百分之五十。柳忠秧第一桶金就是在这个时候赚到的,每年的提成加奖励大概有三五十万,单位第一。据柳忠秧看,这个成绩“相当于现在的一千五百万”。
“我最早注册的公司是1994还是1995年我记不得了,是一个装修公司和一个广告公司。一直到 2000年时候我才注销掉。”当时已过而立之年的柳忠秧还单身,喜欢住酒店,主要是华山宾馆、三寓宾馆、粤海大厦。“包个长包房,诗酒人生。”
“人家都记得我在酒店包个套房,那个时候很了不起,我除了一个套房,还有一个大单间,那是我自己的公司。后来社科院的领导嫉妒我。我那时是创收的标兵啊。最后还有人告状。那时候工资很低的,院长每个月好像还不到一千块钱。”
因为朋友多了,一次碰到中央某单位产业办的领导来广州出差。他说柳忠秧这么会搞创收这一块儿,就到北京合作办班吧,是搞旅游搞旅行社办班。“持续了四五年,收入还可以,不比广州差。”
写诗
2006年冬,柳忠秧去湖南岳阳看一个老朋友。“我喜欢喝酒。喝完酒以后呢人家说要回去休息了,我又不好意思留人家。”
柳忠秧走到酒店隔壁的一个小酒馆喝酒,店是两个小姐妹开的。喝到大概十一点钟,人家打烊了。岳阳的冬天十一点钟已经很晚了。他加了两百块钱,说自己是广州来的,现在睡不着,还要喝。“两姐妹陪我喝(你要写这个我老婆要跟我吵架……不过我老婆也应该可以理解),喝得酩酊大醉。抬头看到了《岳阳楼记》,这篇文章我早就会背了,当时我大彻大悟:文章千古事,商人不应是我最终的角色。”
这种大彻大悟是有前提的。当时柳忠秧一个称兄道弟的老友获得了国家级文学大奖,之后奇怪地与柳忠秧拉开了距离,从此不再来广州与他喝酒。“我就受了很大的刺激。我当年也是搞文学的,只不过是文学的逃兵嘛。不就是吃不了苦耐不住寂寞禁不住诱惑受不了贫穷嘛。你得个大奖就了不起呀,你能写我也能写。我决定写古诗。”
柳忠秧的“古诗”《楚歌》写了好几年,期间他拜华中师范大学教授黄曼君为师。黄让他交访学论文,他说能不能以一首长诗抵论文,黄答应了。访学证上记载,柳忠秧是在黄曼君那里完成了长篇史诗《楚歌》的创作。
2010年5月份,柳忠秧在武汉筹办第一个自己的作品研讨会。在黄曼君的建议下,他请了北京大学教授谢冕前来参会。
谢冕那年已经七十八岁,不常轻易走动。柳忠秧将《楚歌》打印寄到北京,谢冕看后表示愿意参加会议。
“我当时一看北京到武汉头等舱也不贵,1500元左右吧。我就让谢老师订个头等舱。但谢老师说,你们年轻人赚个钱也不容易,我参加研讨会呢是冲着文学的角度考虑的,你要是订头等舱我就不来了。我当时很感动。”
谢冕后来写了评论,大概有1500字。标题叫《楚歌一曲动江河》。中间有这样的一句评价该诗:“因为是以楚为歌,所以大凡楚地的山川形胜、名士佳人、典章辞赋、文采风流,装点得《楚歌》缤纷华美,令人叹绝!”此文传播较广。
但也有接触过柳忠秧的学者认为,他的诗观念、言辞都很庸俗,类似民间评弹,或者说顺口溜。
整个研讨会花了两三万元。记者提到网上流传的参加研讨会的嘉宾每个人收到了二百元的红包,柳忠秧说:“我肯定给二百块钱啊,那是打车的钱啊。我自己掏的,又不是公家的钱。”
樊星向记者证实,作协一般活动有二百元的车马费是正常的。柳忠秧在武汉没有能力像作协会议那样安排接送专车,不给车马费是说不过去的。
柳忠秧回忆说,“也少不了搞点纪念品,比如钥匙扣、茶叶什么的。”
在此后,柳忠秧还办过几次作品研讨会,比较大型的包括有2012年3月在武汉市湖北会馆和今年1月在武汉楚天粤海大酒店举行的两场。而尤以今年1月份的诗歌研讨会嘉宾阵容鼎盛,大多为湖南湖北两省的文艺界人士,其中也不乏《人民日报》文艺部原主任龚达发等资深媒体人。
几乎同时,柳忠秧组织的饭局也越来越有名,手机通讯录里面的朋友名录越来越多。
方柳之争爆发后,《中国青年报》曾经发表文章说,今年春节后,那时候方柳之争还没爆发,《中国青年报》记者收到过3次柳忠秧的短信邀请函:“某某老师,今晚席设海淀区板井路某酒楼某包厢,请您赏光出席一聚。柳忠秧。”但该报记者婉拒两次,有一次未回复。
“这是柳忠秧的风格,来北京就要吃饭,吃饭就要召唤一堆人,还没听说他要在北京搞定谁,因为本届鲁迅文学奖的评委名单还没有公布。”《中国青年报》引一位诗人的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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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忠秧的诗歌以及诗歌评论开始大规模出现,有的甚至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重要报刊登载。
此后发生的事连柳忠秧自己都没想到。
通过一次诗歌征文活动,他的《天下洞庭天下楼》获得了洞庭湖诗会的大奖,岳阳楼管委会与他取得了联系,聘请他为文化顾问。
据岳阳学者余三定介绍,这首诗在岳阳文化界比较知名,他自己也很喜欢。第一句“看/天下有此一湖/乃八百里烟雨美洞庭”“起笔不凡,很广阔。”后来,有本岳阳楼诗选在评选过程中没有收录该诗,有人提醒编辑。编辑马上说目前选的是新诗选本,古体诗选本肯定会选。这首诗在当地的影响可见一斑。
越来越多的人邀请柳忠秧为名胜古迹写诗,为工程庆典写诗。这个新市场目前连很多作家诗人也不甚了然。熊国华分析,地方为了扩大旅游品牌的知名度,会借用长诗这种形式,比如说奠基落成仪式需要诗歌朗诵,《岭南歌》在世博会上还可以展示。
也许是甲方对诗歌创作过程的不了解,通常打电话来的时候,留给柳忠秧的创作时间已经不多了。
2012年,湖北省委省政府准备搞一个南水北调工程特刊。“省委省政府准备搞48个整版彩版。《湖北日报》《楚天都市报》联合办,省委宣传部牵头。这是《湖北日报》历史上破天荒的。想搞一首长诗,他们说想来想去还是你合适。”柳忠秧回忆这次任务时说,“他们也找了写政治抒情诗的作家,最后发现太过于政治化不好。后来就找到我,说我们一致研究认为你可以把它写好。”
他写了六天六夜,报酬远高于普通稿费。
柳忠秧的夫人跟记者说,因为柳忠秧大她十岁,所以他从来不和她吵架。但在写长诗的时候就有些不一样了。有时为了更换一个字但又找不到,脾气会很坏。
这样的事情多了以后,柳忠秧便决定在五羊邨附近的宾馆里写。
工作到凌晨两三点的时候,柳忠秧会高声吟唱让他得意的句子,隔壁的客人会通过总台打来电话提醒。
时评人羽戈认为柳忠秧的诗歌“可归入赞美诗之列”,因为“诗歌被摆上货架,待价而沽”,这类诗人应被归于“歌德派”,这里的歌德和德国诗人无关,是“歌功颂德”的简称。“他们的头颅天然低垂,他们的喉咙天然甜蜜,除了歌颂,他们无话可说,除了赞美,无字可写。”
樊星教授则认为“关键不在于写不写颂歌,而在于怎么去写。”“舒婷写过《祖国啊,我亲爱的祖国》就是颂歌,她写自己爱祖国的苦难和贫穷,就显得别具一格,独树一帜。”
军礼
对于诗人柳忠秧,《楚天金报》曾经有篇报道,提到他“仅仅凭着自己的一手好诗,就可以纵横广东、湖北、湖南等地,且收入不菲,年入近百万元。”
很难说柳忠秧的收入是全靠诗歌挣来的。他的身份也很难界定,诗人、活动家、商人也许都在他的社会角色中占有不同的成色。
柳忠秧的夫人向记者透露,柳明知随时有人会打电话给他,但晚上从不关机。有一天凌晨五点,电话响了。一个朋友从湖北回广州,在清远发生车祸,孩子死了,妻子重伤,朋友在撞毁的汽车里拨打了柳忠秧的电话。柳忠秧马上打电话,从广州调最好的医生赶去清远抢救这对夫妇。
在他所有的身份中,柳忠秧饮者的身份是枢纽性的。他做了那么多事情的目的似乎就是维持每天晚上8点钟必须准时开始的盛宴:他挣钱是为了请客,他帮人是为了认识合适的朋友,他写诗是为了有合适的话题……
6月18日凌晨两点,记者和柳忠秧在五羊邨昏黄的路灯中走向佳地华苑他的住处。经过电梯间的走廊,守门人躺在摇椅上已沉沉睡去。我很担心他会突然豪迈地大声朗诵自己的名句或者发表诗歌宣言,但他没有。
他蹑手蹑脚进了电梯,在电梯门关上的瞬间,他举起手,朝着我——也许更可能是朝看不见的鲁迅文学奖,神气地敬了一个军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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