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沛，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衡阳作协副主席，祁东作协主席。1985年开始写作，同年在《诗刊》头条发表处女作。已出版《天空的补丁》等诗集三部，《闲人颂》文集一部。短诗《手握一滴水》，为2012年四川高考作文题。
天空之城（组诗）
永
我叫得出很多花的名字，但花从来就不认识我
我给她们朗诵诗歌，可花从来都保持沉默
在一次巨大的悲伤里，“从来”悄悄地安慰我
说它从来没告诉过别人——这，就是永恒
时光就是用来虚度的
珍惜时光是一句千古废话。时光就是用来虚度的
只有那些黑暗、伤害、疾病和痛苦的时光无法虚度
让我们远离这些东西吧，慢慢地虚度简单的一生
贝
我无法爱一只贝壳，那是
大海的事
我无法爱一个大海，那是
天空的事
我无法爱一个天空，那是
星星的事
但我爱一颗星星，它正在
我头顶，倾听
我用贝壳吹出的命运之声
天空之城
那么大的天空，总有一座小小的城市吧
那座小小城里，总有一条隐蔽的小巷吧
那条小巷，总会弥漫一点散淡的时光吧
那些时光，总会留下一朵困难的蔷薇吧
她怎么困难地开着，也怎么困难地凋落
给生活
我从来没见过周东生。他是我表哥
有一天在街上，我差点认出了他
听说他像我死去的舅舅一样英俊高大
人过不惑之后，我多么希望自己
还有一位可以相对的、尘世的兄弟
多想有一份牵挂！母亲沉默半晌
告诉我：周东生其实他早就死了
在遥远的雅砻江，有过自己的梦想
我感到惊讶，看到一群人走在星光下
听寂静的尘埃散布着空旷的低语
不多久母亲也走了。我站在山岗上
不知道天空里，还有多少埋葬的时光
深蓝和更深的蓝
昨天，天空蓝了整整一天
今天还在蓝
一片令人自溺的深蓝
可以是蓝的两倍
也可以是昨天和今天怀念的总和
夜晚就下雪了
我盖上厚厚的棉被
遥想1980年代
在一条陋巷走过的人
一株石楠
和它的遗产
但总是想不起遗忘的模样
遗忘，是一种更深的蓝
饮
秋雨下给那些多愁善感的仰望者
没有归家的蚂蚁越不过一片黄叶
去年的脚步声还在天空深处回响
那是无法收拾的记忆，像解散已久的雁阵
秋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涨满诗情
有些东西必须要重新确定，比如你的茶水
你要么改变口味，要么把茶倒掉
离开，心灵那一堆灰尘仍然安静
无雪之冬
早年的写作预支了太多的雪花
今年只有风，把雪吹成了省略号
夜晚，只能说，更加夜、更加晚了
像一个大句号，像一面空镜子
只是反映着它自身的形而上
无雪的寒冷在笔尖上颤抖
我怀抱中年这似乎多余的生活
像问号那样弯着腰，而且连胡子
也舍不得刮，点燃一本旧书取暖
喜悦与虚无交加——我的逝水年华！
脚
走了很久，我笔直地穿过一片雪地
回头看那些深深的脚印，心生惆怅
不禁想起约翰·凯恩斯的名言——
“从长远来看，我们都已死去。”
于是我不再犹疑，又沿着脚印返回
心里慢慢放松，直走到敬畏的尽头
仰
仰望像一棵孤单的树
它剔除了自身所有的枝叶
说出了沉默
沉默更是把你表达得一清二楚
鸟无处可依，在绝对的蓝色里
试图转述我们那些
总是无法言说的
妄想，及其梦哭
黄昏号角嘹亮
一个失落的世界
再也没有悲剧和痛苦
神的力量摇撼你，一如风中的骸骨
传
前往香巴拉，去找香格里拉
一路骑马，想着强大的古人
怎么让石头开出了鲜花
你远在天尽头，跟神鬼交流
一种无边的喜悦，让你
在寺庙的墙上摸到一块块心跳
月亮升上中天，它只为
一个人升起。他是秘密河谷的守护人
住在峭壁上的洞穴读经
由于洞彻了许多遥远的事物
他事实上早就瞎了，并且
只倾听那时光背后厚厚的冰层
微小的破裂之声。小鸟的哀鸣
和太阳的狂笑都是儿戏
他像空气一样天然地爱着
又像风一样，不用求证地消失
中元烧纸
中元夜要恭请父母回来吃饭，并且送钱
焚烧冥币、纸糊的房屋及其它生活用品
院子周围烟熏火燎。我被呛得热泪盈眶
悄悄地退到家门外，抬头去看天上的月亮
白石铺这个四等车站已废弃十年，铁轨
锈迹斑斑，却仍在几百公里的记忆中反光
挤满月台的野草一如想逃离故土的民工
但被时光无限期滞留。年复一年的轮回
已无关生死：此身非彼身；此身是彼身
让我们的离开或者归来，变得毫无意义
只是想把遗忘的东西捡回来，像水中捞月
猴子最终疲倦而睡，而人会失眠。我们
和猴子不同不是由于你会反思，而是因为
你知道自己还有一颗与天地同在的灵魂
另一个夏夜
那时的一个今夜，我们在谈论
小镇的月光。它让很多人死去
然后再慢慢怀念。就像一本读过的书
失传于时光，但意义还与梦想同在
秋天还很遥远，可我已经非常疲倦
还有很多未听完的音乐；还有
一条充满阴影的长廊没有走完
我知道：我将会失明于这盛怒的阳光
和怀念的盲点。我不知道是谁
跟在我们身后，一如永恒的债主
落日，常常在孤单的大河边痛饮
天下的黄叶都在为我们的痛哭埋单
那时的一个今夜，我们英雄般
散去。满天星光暗淡，半睡半醒
回家的路上，我们不相信青春和爱会死
而露珠相信，于是马上得到了黎明
闻鸡起舞
酒壶倾倒之时，你看到
绝望的人们在为生活添砖加瓦
尽管很多人没有养鸡场
但总会窗前苦读，以至闻鸡起舞
苦读会有句号；而幸福是省略号
像鼎山上的风，吹在你身上
变成诗歌；吹着别人
却散为鸡毛。我们满地去找
哪怕是全城的鸡毛，都要
一片片地找，不要遗漏一片
哪怕只是一小片——鸡想飞的愿望
不要使之落空。哪怕在建巴别塔
哪怕爱情有毒，我们有何不可
为亲爱的妄想添砖加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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