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自《诗刊》2013年1月号上半月刊“长调”栏目
《海之诗》
傅天琳
1
海
很静
序一样的波涛白茫茫
湿得磅礴而逶迤
海，微微掀起涛声
似乎是一刹那，似乎是一生
风云一幕幕退回背景
海的女儿，那只鸥
出发到找寻历史的上空
鸥的瞳孔射出光芒和渴求
仿佛为了今日
它要望穿过去与未来
拂开时间，远处是你
我的海你没有消失
在鸥群穿越风暴折断羽毛处
在血流如注但没有痛感时
在没有水，只有一股蔚蓝色气体中
我听见鱼鳍滑过浪尖的声响
看见血，游动在波涛间
2
用回忆辨认图案
海在旋转，季节在抽搐
音符猎猎，虫语袅袅，沙滩蠕动
柔软地流出图案中的预言
椰子树一身金蓝
它披挂飓风和暴雨
苦难而庄严，作了眺望的象征
我注目岸边的小茅屋
命运的火焰手指一遍遍抹掉我
姿态优美，如抹掉一把草芥
我注目桑榆之日
红树林高挂团圆之月
一轮最圆的厄运
我注目墓碑，踏碎梦的暗蓝
一边是坟在含苞
一边是出海的船队
这么辽远而亲近的遗忘
这么亲近而辽远的追忆
海凝固了
我听见哧哧收缩，听见水的疼痛
那声音多像哭泣
双手紧握一把刺骨的冰凌
在不安的反省中，在烟雾里
3
我的鸥奋力飞过城市天空海洋和椰子树
我不再有岸了
咖啡制成的小屋
它不是人生的栖息之地
我该怎样对付自己创造的历史
是否一定要抹掉一些，甚至毁灭一些
一盏灯走完它的过程
是否已被风吹散
远远飘离现实的头顶
在这样嘈杂的下午
破碎的旧事悄悄聚拢
我又该怎样对付那些丑陋的鳞片
它们来自我的哪一部分过失
哦海洋，夜雾中的翅膀
火焰般频频回首的姿态
总是诚挚而无知的抒情诗人
4
鸥啊
一旦被捉住
一根草绳就能扎住双脚，反剪如小鸡
探照灯半睁半闭
扁平的树影没有立体
思绪越过空荡荡的书桌和拥挤的大街
被反剪的日子，与鸥一样退出舞台，自行消失
上苍啊，这样的日子
堕落的行尸走肉的日子
密密麻麻，全是细节细节细节
错乱的卑琐的细节
我在细节的某一处下跪
地狱的朋友
总在午夜二时准点而来
戛然而醒，胸闷，心痛，翻身下床
到阳台捂胸揉肠直至寸断
想搬走压在胸口的那块礁石
搬走进入灵魂的阴影
午夜二时我用什么驱赶恶魔
难道能依靠幻觉携带躯体出逃
逃出夜，逃出这阴云密布的海
无数自己的面孔从镜子中东奔西突
严寒耀眼的白光在枯干的季节
在活着不如死去的生命里
述说某种灾难已到极限
5
所有钥匙和锁被你掌握
门翻过去就完全变形
我呼喊过挣扎过但变形的门关得太死
我缓缓移动到门的背后
我发现我是一阵风
行走在穿过枪膛的速度之间
并不会被击倒
走出门栏，回头望你
多想问这一切究竟为什么
却找不到嘴唇在哪里
语言在哪里
大片大片黑色和赭色的融汇
从一枚打破的蛋丸孵化而出
占满盆地的边缘
被野菠萝围困的王国
正上演一种最具体的文字刺杀
一道非人性化的数学秩序
6
遥对海
沉梦中的椰子树理应醒来
受伤的臼齿，理应与受伤的心灵同行
咬动礁石和船只
咬动咬不动的月光
理应的一切似乎都不应
对于永不结痂的伤口
哭泣者，已不是眼睛
彗星扫过夜空留下一抹痛痕
我宽阔的前额
只应宽恕被椰子树和羽毛宠坏的风景
举烛祈问自我
昏黑的大海何时才有亮色
何时才有女巫派来的救世的灯
7
我坐在礁石上日日夜夜
直到语言凋零，血液流尽
我只能寄希望于百年之后
在大海的遗骨里迸出火光
天地旋转，人们能从漆黑的洞里
听到一只螺的歌吟
听到尸骨里几声不屈的惨叫
一只鸟或一条鱼，死去了
死去就死去了
没有比一只鸟或一条鱼死去更简单的事情了
在没有是非，只有霸权的海里
我注定是你片刻宝座的祭品
唯时间能证明死亡强大过一切
时间是比任何物质都顽强而无情的东西
五百年后的正午，在锈迹斑斑的水面
湿淋淋大海在沸腾
一片落叶飘来辽远的死亡的清香
后来者将体会
人类一生的努力
是怎样自行毁灭在弹指之间
8
旋风般扑来的波涛如骑
船队溃不成军
年复一年
笑容的漩涡吞食多少船只和星辰
沉船啊我的沉船
它愤怒过，伤心欲绝过
现在它安静下来了
还剩最后一点点力气，要好好保存
沉船是人给海的礼品
这非凡的勇气
来自花、鸟、帆影和涌来的潮汐
当一轮皓月走过
步步踩痛无语的心情，沉船啊我的沉船
我肢体的某些角落正一层层消失
再次为历史增添斑驳的一笔
9
海啊
以水波的形式化柔情为我
以礁石的形式化坚强为我
以胸怀，化宽容为我
当肉体与大地一齐凌越苦痛
对着明亮的落日，我必须
彻底地，自致命的耻辱，一跃
我重新反省你，仰望你，超越你
重新享受你的温情，你的刀伤
享受你自造自设自我陷落的文字和言辞
在浪花簇拥的节奏中
处处暗喻丛生
千百次顿悟
又千百次沦入执迷
我们在人生的圈套里跳进跳出
千百次穿过阴与阳的隧道以及
带剑的石林，险象丛生的波涛
自由是感觉不到的
它穿过体内，流水般洗去烦恼
灵魂在星光弥漫的上空
漩涡般的深洞等待自我校正
10
啊，下雪了
四十年罕见的雪，南方的雪，大雪
为什么在我生日这天，噼噼啪啪
火苗般燃烧啊，雪
和平，纯真，感人至深的白色
我生命的形象，充沛的形体
为什么选择了今天？是母亲
从我们天上那个家里送来的吗
生命的形象火苗般，不，鱼苗般游来
穿过肢体，洁净得让我忏悔
雪落在舌尖
它微微颤动的翅膀，带着自珍
雪啊，你是天上的玉
玉石俱焚，仍旧是玉
从第一颗宝石出发
就有你的挤压，母亲的挣扎
多少鲜血融入月光
只要有夜的胚胎就有翩翩起舞的朝霞
只要有眼泪和落叶，就有新春
11
无言无语的内心永是那片蔚蓝色故土
椰子树用羽毛擦亮启明星
当耻辱、伤痛和沉静融为一体
当情感隐入幽冥，思想远离事物的原形
当一条波音的鱼在蓝色天空奔跑
生活从容不迫，进入新的秩序新的意境
当蛩音洒向苍茫大地
平安夜的钟声响彻血液和神经
当混沌中婴儿的哭喊
犹如化石诉说旷古的忧伤
当海，长满鱼类和树叶，不再受污染
当椰子树自洁成仙
礁石苍苍修道成神
那只鸥，梳理羽毛成人
当仇恨充满歉意
失败和挫折飘散谢世般的气息
12
面对时间
每滴水都有出发的地方
每片雪花都有归来的源泉
所有进化过程在错误身上踩过
并抚慰最弱小的梦，最强大的人格
超人格的海，生命之露又缀满衣襟
一往情深，深不可测的爱啊
永远伴随心灵，直达神圣和恒久
在一片凝固的蓝色晶体里
多么美丽，端庄而自由
月亮落了，太阳又升起了
日子总是在水中交替
当缀满星光的海面月又升起
当我再次变成一只鸥
以日为镜，以泪净身
我会懂得，强烈的火总脱身于水中
海的结束，方是诗的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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