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即日起,本刊推出“一木选诗”,欢迎广大读者批评。昨晚贴了郭沫若的晚年诗歌,现在贴出他早年诗歌,读者可比较一下这个天才的差别。
责任编辑:一木
郭沫若的诗
天狗
我是一条天狗呀!
我把月来吞了,
我把日来吞了,
我把一切的星球来吞了,
我把全宇宙来吞了。
我便是我了!
我是月的光,
我是日的光,
我是一切星球的光,
我是 X 光线的光,
我是全宇宙的 Energy (能量)的总量!
我飞奔,
我狂叫,
我燃烧。
我如烈火一样地燃烧!
我如大海一样地狂叫!
我如电气一样地飞跑!
我飞跑,
我飞跑,
我飞跑,
我剥我的皮,
我食我的肉,
我吸我的血,
我啮我的心肝,
我在我神经上飞跑,
我在我脊髓上飞跑,
我在我脑筋上飞跑。
我便是我呀!
我的我要爆了!
凤凰涅槃
天方国古有神鸟,名“菲尼克司”
(Phoenix),满五百岁后,集香木自焚,
复从死灰中更生,鲜美异常,不再死。
按此鸟,殆即中国所谓凤凰:雄为凤,
雌为凰。《孔演图》云:“凤凰火精,
生丹穴。” 《广雅》云:“雄鸣曰即
即;雌鸣曰足足。”
序 曲
除夕将近的空中,
飞来飞去的一对凤凰,
唱着哀哀的歌声飞去,
衔着枝枝的香木飞来,
飞来在丹穴山上。
山右有枯槁了的梧桐,
山左有消歇了的醴泉,
山前有浩茫茫的大海,
山后有阴莽莽的平原,
山上是寒风凛烈的冰天。
天色昏黄了,香木集高了。
凤已飞倦了,凰已飞倦了。
他们的死期将近了。
凤啄香木,
一星星的火点迸飞。
凰扇火星,
一缕缕的香烟上腾。
凤又啄,凰又扇,
山上的香烟弥散,
山上的火光弥漫。
夜色已深了,香木已燃了。
凤已啄倦了,凰已扇倦了。
他们的死期已近了!
啊啊!
哀哀的凤凰!
凤起舞,低昂!
凰唱歌,悲壮!
凤又舞,凰又唱,
一群的凡鸟
自天外飞来观葬。
凤歌:
即即!即即!即即!
即即!即即!即即!
茫茫的宇宙,冷酷如铁!
茫茫的宇宙,黑暗如漆!
茫茫的宇宙,腥秽如血!
宇宙呀,宇宙,
你为什么存在?
你自从哪儿来?
你坐在哪儿在?
你是个有限大的空球?
你是个无限大的整块?
你若是有限大的空球,
那拥抱着你的空间
他从哪儿来?
你的外边还有些什么存在?
你若是无限大的整块?
这被你拥抱着的空间
他从哪儿来?
你的当中为什么又有生命存在?
你到底还是个有生命的交流?
你到底还是个无生命的机械?
昂头我问天,
天徒矜高,莫有点儿知识。
低头我问地,
地已死了,莫有点儿呼吸。
伸头我问海,
海正扬声而呜 。
啊啊!
生在这样个阴秽的世界当中,
便是把金刚石的宝刀也会生锈。
宇宙呀,宇宙,
我要努力地把你诅咒:
你脓血污秽着的屠场呀!
你悲哀充塞着的囚牢呀!
你群鬼叫号着的坟墓呀!
你群魔跳梁着的地狱呀!
你到底为什么存在?
我们飞向西方,
西方同是一座屠场;
我们飞向东方,
东方同是一座囚牢;
我们飞向南方,
南方同意一座坟墓;
我们飞向北方,
北方同是一座地狱。
我们生在这样个世界当中,
只好学着海洋哀哭。
凰歌:
足足!足足!足足!
足足!足足!足足!
五百年来的眼泪,倾泻如瀑!
五百年来的眼泪,沐漓如烛!
流不尽的眼泪,洗不净的污浊;
浇不熄的情炎,荡不去的羞辱。
我们这飘渺的浮生,
到底要向哪儿安宿?
啊啊!
我们这飘渺的浮生
好像那大海里的孤舟,
左也是漶漫,右也是漶漫。
前不见灯台,后不见海岸。
帆已破,樯已断;
楫已飘流,柁已腐烂。
倦了的舟子只是在舟中呻唤,
怒了的海涛还是在海中泛滥。
啊啊!
我们这飘渺的浮生,
好像这黑夜里的酣梦。
前也是睡眠,后也是睡眠。
来得如飘风,去得如轻烟。
来如风,去如烟,
眠在后,睡在前,
我们只是这睡眠当中的
一杀那的风烟。
啊啊!
有什么意思?有什么意思?
痴!痴!痴!
只剩些悲哀,烦恼,寂寥,衰败,
环绕着我们活动着的死尸,
贯串着我们活动着的死尸,
啊啊!
我们年青时候的新鲜那儿去了?
我们年青时候的甘美那儿去了?
我们年青时候的光华那儿去了?
我们年青时候的欢爱那儿去了?
去了!去了!去了!
一切都已去了,一切要要去了。
我们也要去了,你们也要去了,
悲哀呀!烦恼呀!寂寥呀!衰败呀!
啊啊!
火光熊熊了,香气蓬蓬了。
时期已到了,死期已到了。
身外的一切,身内的一切!
一切的一切,请了!请了!
群鸟歌──
岩鹰:
哈哈,凤凰!凤凰!
你们枉为这禽中的灵长!
你们死了么?你们死了么?
从今后该我为空间的霸王!
孔雀:
凤凰,凤凰!凤凰!
你们枉为这禽中的灵长!
你们死了么?你们死了么?
从今后请看我花翎上的威光!
鸱枭:
哈哈,凤凰!凤凰!
你们枉为这禽中的灵长!
你们死了么?你们死了么?
哦!是那儿来的鼠肉馨香?
家鸽:
哈哈,凤凰!凤凰!
你们枉为这禽中的灵长!
你们死了么?你们死了么?
从今后请看我们驯良百姓的安康!
鹦鹉:
哈哈,凤凰!凤凰!
你们枉为这禽中的灵长!
你们死了吗?你们死了吗?
从今后请听我们雄辩家的主张!
白鹤:
哈哈,凤凰!凤凰!
你们枉为这禽中的灵长!
你们死了吗?你们死了吗?
从今后请看我们高蹈派的徜徉!
鸡鸣:
听潮涨了,听潮涨了,
死了的光明更生了。
春潮涨了,春潮涨了,
死了的宇宙更生了。
生潮涨了,生潮涨了,
死了的凤凰更生了。
凤凰和鸣──
我们更生了,我们更生了。
一切的一,更生了!
一的一切,更生了!
我们便是“他”,他们便是我。
我中也有你,你中也有我。
我便是你,你便是我。
火便是凤,凤便是火。
翱翔!翱翔!欢唱!欢唱!
我们光明,我们新鲜,
我们华美,我们芬芳,
一切的一,芬芳。
一的一切,芬芳。
芬芳便是你,芬芳便是我。
芬芳便是“他”,芬芳便是火。
火便是你,火便是我。
火便是“他”。火便是火。
翱翔!翱翔!欢唱!欢唱!
我们热诚,我们挚爱;
我们欢乐,我们和谐。
一切的一,和谐。
一的一切,和谐。
和谐便是你,和谐便是我。
和谐便是“他”,和谐便是火。
火便是你,火便是我。
火便是“他”,火便是火。
翱翔!翱翔!欢唱!欢唱!
我们生动,我们自由,
我们雄浑,我们悠久。
一切的一,悠久。
一的一切,悠久。
悠久便是你,悠久便是我。
悠久便是“他”,悠久便是火。
火便是你,火便是我。
火便是“他”,火便是火。
翱翔!翱翔!欢唱!欢唱!
我们欢唱,我们翱翔。
我们翱翔,我们欢唱。
一切的一,常在欢唱。
一的一切,常在欢唱。
是你在欢唱?是我在欢唱?
是“他”在欢唱?是火在欢唱?
欢唱在歌唱!欢唱在欢唱!
只有欢唱!只有欢唱!
欢唱,欢唱,欢唱!
一九二○年一月二十日初稿
天上的街市
远远的街灯明了,
好像闪着无数的明星。
天上的明星现了,
好像点着无数的街灯。
我想那缥缈的空中,
定然有美丽的街市。
街市上陈列的一些物品,
定然是世界上没有的珍奇。
你看,那浅浅的天河,
定然是不甚宽广。
那隔着河的牛郎织女,
定能够骑着牛儿来往。
我想他们此刻,
定然在天街闲游。
不信,请看那朵流星,
是他们提着灯笼在走。
1921年10月24日
晨 安
晨安!常动不息的大海呀!
晨安!明迷恍惚的旭光呀!
晨安!诗一样涌着的白云呀!
晨安!平匀明直的丝雨呀!诗语呀!
晨安!情热一样燃着的海山呀!
晨安!梳人灵魂的晨风呀!
晨风呀!你请把我的声音传到四方去吧!
晨安!我年青的祖国呀!
晨安!我新生的同胞呀!
晨安!我浩荡荡的南方的扬子江呀!
晨安!我冻结着的北方的黄河呀!
黄河呀!我望你胸中的冰块早早融化呀!
晨安!万里长城呀!
啊啊!雪的旷野呀!
啊啊!我所畏敬的俄罗斯呀!
晨安!我所畏敬的Pioneer呀!
晨安!雪的帕米尔呀!
晨安!雪的喜玛拉雅呀!
晨安!Bengal的泰戈尔翁呀!
晨安!自然学园里的学友们呀!
晨安!恒河呀!恒河里面流泻着的灵光呀!
晨安!印度洋呀!红海呀!苏彝士的运河呀!
晨安!尼罗河畔的金字塔呀!
啊啊!你在一个炸弹上飞行着的D′annunzio呀!
晨安!你坐在Pantheon前面的“沉思者”呀!
晨安!半工半读团的学友们呀!
晨安!比利时呀!比利时的遗民呀!
晨安!爱尔兰呀!爱尔兰的诗人呀!
啊啊!大西洋呀! 晨安!大西洋呀!
晨安!大西洋畔的新大陆呀!
晨安!华盛顿的墓呀!林肯的墓呀!Whitman的墓呀!
啊啊!惠特曼呀!惠特曼呀!太平洋一样的惠特曼呀!
啊啊!太平洋呀! 晨安!太平洋呀!太平洋上的诸岛呀!
太平洋上的扶桑呀! 扶桑呀!扶桑呀!
还在梦里裹着的扶桑呀! 醒呀!Mesame呀!
快来享受这千载一时的晨光呀!
立在地球边上放号
无数的白云正在空中怒涌,
啊啊!好幅壮丽的北冰洋的情景哟!
无限的太平洋提起他全身的力量来要把地球推倒。
啊啊!我眼前来了的滚滚的洪涛哟!
啊啊!不断的毁坏,不断的创造,不断的努力哟!
啊啊!力哟!力哟!
力的绘画,力的舞蹈,力的音乐,力的诗歌,力的Rhythm哟!
黄浦江
和平之乡哟!
我的父母之邦!
岸草那么青翠!
流水这般嫩黄!
我倚着船围远望,
平坦的大地如像海洋,
除了一些青翠的柳波,
全没有山崖阻障。
小舟在波上簸扬,
人们如在梦中一样。
平和之乡哟!
我的父母之邦!
一九二一年四月三日[
Venus
我把你这张爱嘴,
比成着一个酒杯,
喝不尽的葡萄美酒,
会使我时常沉醉!
我把你这对乳头,
比成着两座坟墓。
我们俩睡在墓中,
血液儿化成甘露!
春莺曲
姑娘呀,啊,姑娘,
你真是慧心的姑娘!
你赠我的这枝梅花
这样的晕红呀,清香!
这清香怕不是梅花所有?
这清香怕吐自你的心头?
这清香敌赛过百壶春酒。
这清香战颤了我的诗喉。
啊,姑娘呀,你便是这花中魁首,
这朵朵的花上我看出你的灵眸。
我深深地吮吸着你的芳心,
我想吞下呀,但又不忍动口。
啊,姑娘呀,我是死也甘休,
我假如是要死的时候,
啊,我假如是要死的时候,
我要把这枝花吞进心头!
在那时,啊,姑娘呀,
请把我运到你西湖边上,
或者是葬在灵峰,
或者是放鹤亭旁。
在那时梅花在我的尸中
会结成梅子,
梅子再迸成梅林,
啊,我真是永远不死!
在那时,啊,姑娘呀,
你请提着琴来,
我要应着你清缭的琴音,
尽量地把梅花乱开!
在那时,有识趣的春风,
把梅花吹集成一座花冢,
你便和你的提琴
永远弹弄在我的花中。
在那时,遍宇都是幽香,
遍宇都是清响,
我们俩藏在暗中,
黄莺儿飞来欣赏。
黄莺儿唱着欢歌,
歌声是赞扬你我,
我便在花中暗笑,
你便在琴上相和。
(莺之歌)
“前几年有位姑娘,
兴来时到灵峰去过,
灵峰上开满了梅花,
她摘了花儿五朵。
她把花穿在针上,
寄给了一位诗人,
那诗人真是痴心,
吞了花便丢了性命。
自从那诗人死后,
经过了几度春秋,
他尸骸葬在灵峰,
又迸成一座梅篓。
那姑娘到了春来,
来到他墓前吊扫,
梅上已缀着花苞,
墓上还未生春草。
那姑娘站在墓前,
把提琴弹了几声,
刚好才弹了几声,
梅花儿都已破绽。
清香在树上飘扬,
琴弦在树下铿锵,
忽然间一阵狂风,
不见了弹琴的姑娘。
风过后一片残红,
把孤坟化成了花冢,
不见了弹琴的姑娘,
琴却在冢中弹弄。”
(尾声)
啊,我真个有那样的时辰,
我此时便想死去,
你如能恕我的痴求,
你请快来呀收殓我的遗尸!
郊原的青草
郊原的青草呵,你理想的典型!
你是生命,你是和平,你是坚忍。
任人们怎样烧毁你,剪伐你,
你总是生生不息,青了又青。
你不怕艰险,不怕寒冷,
不怕风暴,不怕自我牺牲。
你能飞翔到南极的冻苔原,
你能攀登上世界的屋顶。
你喜欢牛羊们在你身上蹂躏②,
你喜欢儿童们在你身上打滚,
你喜欢工人和农民并坐着谈心,
你喜欢年青的侣伴们歌唱爱情。
你是生命,你也哺育着生命,
你能变化无穷,变成生命的结晶。
你是和平,你也哺育着和平,
你使大地绿化,柔和生命的歌声。
郊原的青草呵,你理想的典型!
你是诗,你是音乐,你是优美的作品,
大地的流泉将永远为你歌颂,
太阳的光辉将永远为你温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