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信件（组诗）
宋晓杰
楼下的幼儿园
楼下，是首师大的幼儿园
孩子当然属于北京
接孩子的人，却不尽相同
他们是爷爷和奶奶，说着顽固乡音的
祖辈和出处，明显有点水土不服
像趋向太阳的葵花，他们心向首都
并很快成为被移植的一小块乡土
每天上午十点钟，先是嘹亮的小号
然后是运动员进行曲，升国旗
舞曲《我真的很不错》、《掀起你的盖头来》
《卧是一张弓》。一招一式
小家伙们做得有模有样
半个小时，不长，也不短
内容丰富——锻炼身体、陶冶性情
爱祖国，顺便指引庞大的人生
我什么也没干，专注地站在阳台上
一边晒着暮年的太阳，一边返回童年
一面是老师和学生；一面是女儿、姐妹和母亲
——我有复合的身份，全是因为这个
复杂的世界，它忙而不乱
把我逐一认领！
有什么隐藏在笛声之后
每晚，三两个错音儿在窗外准时响起
像竹子的毛刺儿，小口径的枪管
要试探着来来回回地顺一顺、擦一擦
每晚，我等着不断翻新的错音儿
就是等那个勤勉的隐身人，主动把自己
陷入种种困境，和无数可能
薄薄的笛膜为屏，黑暗一寸一寸席卷大地
如呜咽的渔火，忽然涨上来的乌云
当竹子被唤作“笛”，它死而复生
巧舌如簧，也是替谁在偿命
拷问
三个小时的电闪雷鸣，是夜雨的
严刑拷打
也是信心的瓦解和摧毁
有人酒中买醉；有人续接残梦
再涂上蛮不讲理的黑
有人身在曹营
而我，收拾行囊，准备出发
——我是一个次要的人
中游的人，自我劝降的人
随身携带着火种，终是徒劳
关了所有的灯和人间消息
摸黑躺下，跟随
被反复蹂躏的大地
无望地下沉……大白于天下……
读报
在壁炉前，取下一张旧报纸
如去年的帆布制服和
大头皮鞋，包裹着新生的皱纹
眼睛摸索着前行，就是重温
那刚刚发生的，借跳跃的炉火
小心谨慎地再次复活
自言自语，跟不同的人对话
其实也还是同一个
椅子的年轮加密，因沉思矮而深了几分
炭火和寒冷，如不停抖动的红绸
在溽热、窒息的夏日里
把体内的瘀寒完好地封存
含着委屈的水珠儿
如油纸包着的弥天大谎。守口如瓶。
夜色将晚，一壶咖啡不能反复煮
——四溅的火星儿，落到哪里，都是黑洞
私人信件
我抱着衣服，却并不急于晾晒
望天。心中的力量全集中在内耗上
天气预报不断提示：酷暑。暴雨。雷电。
航班一误再误，像好时光一错再错
在浩荡的人潮里，谁旋转着缩小
却成为地球的中心，一颗超大砝码
使天平失重
细菌旺盛，一个人严重缩水，身披露珠
还原为脱水的萎靡植物
却在暗中开疆拓土，敷设快轨
明修栈道
入夜，屋子里暗下来
马达“突突”发力
河岸的蒲草长出吸盘旺盛的气孔
——对甜的警惕，几乎毁了一个良宵
肖像
想象不出的狼狈
含泪的玫瑰，在意象派的地下铁
做机械的圆周运动
以活物的名义，我们沾亲带故
打断骨头连着筋
一个孤儿也能找到种族
可是，群山蜂拥，哗然倾覆的枝叶间
压下来的却是同一张脸
转折
那个人忽然瘦了，内忧外患
被胃肠和规划折磨
如高温预警下的倭瓜花儿
眨眼之间，就要化了
也可能一指禅，就碎成细腻的粉末
活着，要调匀脚步和呼吸
谁也不比蚂蚁和大象懂得更多
在酷暑的天气里，忌说柴火
捂在门窗里的家事，变质的日常生活
那歧义的部分，可以忽略
自燃的危险迫近，外力也无法救援
万物静默，遵循天体的规则
爱停，就留在过去；爱转，你就随着
“即使再瘦，零部件也不会缺少一个！”
大致的“人”形居于世界的中心，边框松松塌塌
不着边际。画影图形，乌有的理想国
四十岁的女人，应该对自己的言行和容颜负责
偶然的放纵，要远离烟火，星辰闪烁——
少杂质，不浑浊，脆生生的
认领的下半夜的秋风……
也许有这样一个老人
老到什么程度，反而转向澄明？
一张皱巴巴的脸，与孩子的天真
人间的水晶、星星一样，具有无法估量的纯度
并被仓促的生活赋予永恒的意味——
你看，连疤痕都是月亮的形状
曾是一条“恶棍”，黑，且硬
风暴也不能诱出他一星半点的眼泪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却有了向善、向好的转变
洗尽隔年的灰土，擦净后半夜鞋帮上的湿泥
深一脚浅一脚，摸黑拔掉眼里的毒刺儿
用烙铁熨烫自身……对自己下手
必须干净利索，迟一秒，都不是他的性格
可是，他也有今天——
血流缓慢，不再穿林越户地追风
不怎么说话，却对所有他爱过和恨过的人微笑
瘦一点，枯一点，失水，缩小
无缘无故就换成了“另外”一个人
眼中升起黄昏的柔光
在民谚和宗谱面前，略微低了一点点头
——只是，墙上那柄深藏在鞘里的剑，依然锃亮！
玫瑰香葡萄
葡萄，却以玫瑰命名
美与侵占是两码事
在这里，却前后呼应
盘子里的玫瑰香
有小眼睛的狡黠和深情
——声东击西的策略
其实它们最后一起说到了：酒！
场域逐渐延展，水墨画的氤氳
看似旁不相干的两种植物
因复杂的世界，成为至爱至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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