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从语言开始……
王士强
坦白地说,我此前对小布头其人其诗都所知甚少,但此次初读她的诗歌作品,却着实让我感觉有些吃惊。当前的诗歌创作虽然体量庞大、堪称繁荣,但是,能够给人留下较深刻的印象、让人眼前一亮的作品,又确实并不多,基本上是可遇不可求的。读小布头这组《套蝉游戏》,便是一次充满发现与惊喜的语言之旅。
语言之于诗歌的重要性是怎么强调都不为过的,作为一种“语言艺术”,诗歌作品如果没有语言方面的魅力、美感、创造性,无论如何是行之不远、难以流传下去的。语言才能、语言能力对于诗人来说是一个必要条件,舍此则一切是可疑的,根基不牢,难免摇摇欲坠。我们看到,许多诗人虽然已有不短的“诗龄”,作品数量也颇为可观,但却很难让人记起他的哪怕一首甚至一句诗,这里面没有形成自身的语言风格,没有语言的独创性便是极重要的原因之一。许多作品不过是在重复已被重复了无数遍的公共话语,这样的情况下,一百等于一,甚至等于零。这一现象说起来有些可悲,但是,艺术的法则就是如此残酷、无情、铁面无私。一位诗人必定是具有非比寻常的语言天赋的人,套用一个句式来说:有语言天赋并不是万能的,但没有语言天赋却是万万不能的。在这一点上,我的感觉是,作为诗人的小布头,是一个有语言天赋、对语言非常敏感的人。她的诗歌语言跳脱、灵动、简洁,但却意蕴丰富,每每出人意料,让人品咂不尽,有其自身独具的特点。
我们可以以其《破题》作为“破题”看其诗歌特色。这首诗所写“近乎无事”,表面看来波澜不惊,但内在却颇不宁静,包含着丰富的人生智慧与生活感悟。全诗四节,每节三行。诗起首云:“山,进入一种秩序。”而这种“秩序”显然是一种不稳定的秩序,或者说,是一种改变中的秩序,因为“想要破土的草籽”“正蓄谋涨势”,而“风”也随之“调整倾斜度”,一切均在变化中,有丰富的可能性。第二节中所写的“雨”连接了古今,表达某种共同处境,其中包含了古典式的意境,却又全然是现代的、不落俗套的。第三节中所写是极为阔大、高度概括的景象:“江山沉寂,遗骨在黑暗中醒来,刀剑饮长歌/潜龙在渊,洗自己的因果。危岩三千,直流三千/天梯不搬运别的,来来又回回,上演个体史和内心幻境”,这里面,高度概括的景象是以自身感性为基础的,的确包含了“个体史和内心幻境”,并不生硬与枯涩。诗的最后一节更具个人性,是“你”与“我”之间的“秘密交流”:“木鱼不歇,有心无心莫问。晚来操琴,风自停/一曲《平沙落雁》,传腹语,连破九重山门。你我/各有歧路,抵达尚待时日。刚刚好,借一面空镜藏身”。虚与实、得与失、有与无,在这里得到了诗意的传达,了无痕迹却又了然于心。《破题》体现了一种生活境界与态度,看似漫不经心、平平淡淡,实已阅尽沧桑、洗去铅华。全诗确如陆机所言“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包含了丰富的哲理与智慧,而在语言上则闪转腾挪、举重若轻、收放自如,生动、有趣、传神,形成了很强的艺术张力。
小布头有着多套笔墨,其诗作风格不尽相同,这在女性诗人中尤为不多见。《鲸》和《斜街胡同观一场茶会》便具有较大的差异。《鲸》写得大气、雄浑、有力,传达了鲸鱼这一“海中巨无霸”的气质与特征:“豁然。从深海跃起,然后腾空、转体/阳光将一匹缎子,滑过它的脊背,着火的/列车,在体内脱轨,使大海瞬间倾覆”。这首诗与威廉·布莱克的《老虎》颇有同工之妙,表达了对生命、造物的礼赞与敬畏。而《斜街胡同观一场茶会》一诗则写得婉约、细腻、舒缓,在风格上与《鲸》甚至不似同一人所写。比如下面的诗句极富美感:“能在初始的一个/沸点上,融化和显现/可——触,见/闻,尝,饮。味蕾折叠/遨游,感官引出/美之极致”,而这样的诗句则颇具禅意:“也无禅/杯中日月,映照/半张穿古装的今人脸/菊花盏、明镜台,官窑烧制/一幅虚张声势夜宴图/还有一本,沙之书/曲里拐弯的文字,从纸缝/伸出指头”。如果说《鲸》代表了小布头诗歌的某种抱负与气度的话,《斜街胡同观一场茶会》则代表了一种敏锐、慧根,两者都在小布头的语言系统之中,属于不同的分支,从中可见其诗歌写作的某种“宽度”。
现代汉语的历史并不长,到目前虽然已经比较“稳定”和“规范”,但其可能性与潜力可能还远远没有展现出来。这里面尤为重要的是,文学语言、诗歌语言受政治语言的支配与影响非常严重,造成了当前文学语言、诗歌语言板结、乏味、表现力单一、想象力匮乏的状况,对这种“政治遗产”的清理与反思可能是一件极为复杂而艰难的过程。某种意义上,诗歌所做的工作正是“去蔽”,是恢复民族语言的尊严与想象力、丰富民族语言的表现力与可能性。维特根斯坦说,“语言的边界,就是世界的边界”,“想象一种语言就是想象一种生活方式”,的确,很大程度上,语言的可能性也就是世界的可能性,语言的自由也就是世界的自由,可以说,诗歌在这方面承担着无上光荣的责任。近年以来,诗歌发展的成就有目共睹,诗歌语言的弹性、活力、灵性、想象力在许多诗人那里得到了不同的探索,获得了诸多有价值的收获。在小布头这里,我们看到,她的诗歌语言非常日常、平易,但是能指与所指之间却并不是固定、格式化的,而是有着很强的张力、跳跃性,这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看做是对词语的再一次“照亮”,是一次重新发现甚至“发明”。同时,她的诗中既包含了语言的“快乐”,而又指向了“人”、指向了生活。如《俄罗斯套娃》中,“你去扣一扇一扇的门。有时门不开,产生门外汉的焦虑/有时门打开了,你却忘了进退和来时的目的”,这里的“门”是具象的,但同时也是抽象的,诗中所写是人生的一种普遍境况。继而,“夜的布匹被撕了个豁口,风啪啪地朝里灌/生活教你以手遮灯,一步一步地倒退”,在这里我们能够感受到“语言”的张力,同时也可以感知到后面站立着的“人”,以及其生存经验与价值态度。诗歌的语言属性与人文属性在这里得到了较好的结合。
当然,也应该看到,语言之于诗歌是一个必要条件,但却并非充分条件,诗歌仅仅有语言还是不够的。诗歌应该有语言感觉、语言能力作为基础,应该有语言的陌生感与创造性,但却不应该停留于语言本身,不应该形成语言的空转与自我陷溺。“第三代”诗歌运动中有一句著名的口号“诗到语言为止”,它有其特定的语境和针对性,不无合理之处。但若从较为普遍的状况下来看,它可能就并不恰当,甚至情形应该是相反的:诗从语言开始,却不应止于语言。语言自身并不是目的,不构成价值意义,归根结底,语言是“人”的语言,意义是对“人”来说的意义,一切还需“以人为本”。“人”的尺度应该是诗歌最终和最重要的尺度,人文性是衡量诗歌作品成败与水准的至为关键的要素。就当前的诗歌写作而言,需要警惕的是语言上的游戏主义和趣味主义:这在一个方向上表现为语言的狂欢化、口水化、去意义化、自我复制与自我宣泄,造成了诗歌“门槛”的无限下降和诗与非诗边界的丧失;另一个方向上则是过度的精英化、狭隘的趣味化、自我抚摸与自我陶醉,看起来具有“专业性”和“语言诗学”的意义,但内在精神却是空虚、苍白、平庸的。这两种倾向同样是偏离了正途、意义不大的。正如诗人海子所说:“诗歌是一场烈火,而不是修辞练习。”诗歌必须与个体的情感、血肉、生命、命运相连接,才可能具有动人的艺术力量,获得长久的艺术生命。对于诗人小布头来说,情况也是如此,她已经显示了不错的语言天赋与语言能力,但仅有这些是不够的,或者说,这本身也可能成为一个陷阱。如何使语言与生存、命运、与生命中的“烈火”产生更内在的关联,如何与自我、与“人”进行深度的交流和广泛的互动,如何在现有写作基础上进一步提高与前进,这是需要小布头以其文本实践来作出回答的。有才华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如何有效、合理地利用才华则是一件更为困难的事,艺术,从来是刀尖上的舞蹈,拒绝平庸,不进则退。
载自《诗刊》2013年6期下半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