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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侗发在《人民文学》的17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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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侗发在《人民文学》的17首诗

《人民文学》2013年第8期作品

 

 

《无比辽阔的忧伤》(组诗十七首)

 作者:张侗

 

《缓慢》


  我喜欢在黄昏走出好远
  沿着老运河堤
  旷野是个庞大的腹腔
  那些低矮的树木并不心急长高
  那些麻雀,即使孤零零的一只
  也不急于回到低矮的屋檐
  
  我喜欢傍晚细小的光亮
  俯下身子再不会看到
  狰狞锐利的阴影
  我喜欢不知名的鸟鸣
  带给我从未经历的战栗
  我喜欢一个人站着
  恍顾四周,怀揣着吹不熄的那点暖
  
  黄昏缓慢降临
  那些坟墓周正而孤寂
  那些被大地养育的万物
  并不急于陷入黑暗
  


  《午夜霜满天》


  有人在大声歌唱
  有人拧熄了旧报纸后面的灯光
  有人重新整理床铺
  有人喝水,等着小树林的猫头鹰哭出声来
  有人咳嗽,打扫着肺部的阴影
  有人拉动桌椅
  有人吹掉帽子上生活结晶的盐粒
  
  而她挪动肥胖的身体
  把阳台上枯萎的一盆花搬进房间
  搂紧怀里的猫
  习惯了失眠的人
  攀援着星星的绳子
  她要让自己的午夜荒凉一会
  哪怕瞬间
  
  而今夜的月光,多像一小段爱
  布满针尖
  
  
  《原谅》


  原谅我在大地上四处走动
  原谅我伪装成劳动者
  一次次弯下腰去
  偷窥大地深处的秘密
  岁月的马达已经老旧
  再也无法把令人惊慌的颤动
  传送到地面
  
  原谅我曾经用草绳
  捆紧巨大的落日
  原谅我呼唤秋风给村庄披上无边的黑色斗篷
  原谅我曾经把乌鸦
  像黑斑从村西小教堂的黄昏抹去
  原谅我站在高处
  想搭乘候鸟的火车占领天空
  
  原谅我年少无知,曾经远走他乡
  把孤独,黑暗和荒芜留给坟墓
  原谅我吹熄灯盏
  让离家多年的亲人找不到家门
  
  大地转凉
  烧荒人的咳嗽更加空旷
  原谅我把灰烬中还没有散尽的那点暖
  揣入怀中
  
  
  《惊蛰之后》


  像一切重新开始
  父亲舍不得睡觉
  他要等麻雀回到屋檐
  那晃动的树枝安静下来
  陷入黑暗
  他要等那列火车沿着村庄南边
  时光的旧梯子
  轰隆隆远逝
  像一场漫不经心的错误
  他要等母亲在猫头鹰叫响第一声之前
  从村西小教堂回来
  
  父亲沉默着掀开草帘
  坐到院中
  而跑出来的灯光
  并不远离,在门前
  多像一道刻骨铭心的伤口
  让我看见
  在暗处奔波的蚂蚁
  


  《领养》


  女人终于停止了哭泣
  安静挤出生命的窄门
  短暂而不安
  乡亲们转身看着运河里
  冰块的碎裂和撞击
  无雪的冬天注定荒凉
  
  乡亲们不再诅咒
  沉默着离去
  领养属于自己的疼痛与羞愧
  头低下去,再低下去
  像昨天在村中
  乡亲们一退再退
  等送葬的人们缓缓走过
  

 

《木质窗子》

 

在傍晚

一个陌生人向邻居打探他的前世

麻雀在安静抵达村庄的上空

乌鸦的叫声暗藏着绳索

过分演绎即将到来的夜晚的空旷与荒凉

而邻居沉默地咀嚼

内心大海结晶出来的盐粒

我准时走进村西小教堂

敲钟人的指缝

让我又一次见证喧嚣的尘世

漏下狭窄模糊的时光

而此时,邻居掀开草帘注视着

陌生人背后潜伏下来的夜晚

来历不明的风

吹乱枯草,树枝

一次又一次试图撬开

从未打开过的窗子

十字相扣雕花的木质窗子

 

《火车把村庄的夜变短或者变长》

 

火车在村南吼叫

它穿不过深夜筑起的城墙

有人把自己的肉体装进火车

有人让火车在肉体之外流浪

村西小教堂的灯亮了一夜

门大敞四开

母亲把乌鸦叫出的灰烬扫净

自言自语着真可怜

晨光鱼苗般洄游进村庄

乡亲们像一群获救者沉默着走向村西

 

《一瞬间》

 

火车像着火的野牛狂奔远去

拖着长长的

疼痛而悲伤的尾巴

亲邻像火人

模糊而扭曲地晃动

喘息声像灰烬中的火星

被风吹熄被风吹亮

他说得有些语无伦次

在泪水糊住眼的一瞬间

沉默的送葬队伍中

只有他号啕大哭

像一粒醒着向前滚动的泪

 

《不安》

 

大嫂求我到千里之外的地方找找大哥

不是大哥两年多没有回家

不是大哥一年多没寄钱回家

不是大哥最近好喝酒

一喝就多

不是大哥前几天在电话里骂骂咧咧

他不说骂谁

不是大嫂问大哥为什么哭

大哥总说在磨刀

而是大哥的手机

这几天一直都打不通

里面的女生一遍遍不紧不慢说着

你拨打的号码已结婚

 

《蜘蛛》

 

为什么要结婚生孩子

对这个千百年来困扰的问题

我愕然而恐惧

面对新坟

我突然想起母亲的话

是为了下一辈人烟里

有自己的亲人

看着子女隐入远去的人群

而妻子挪动肥胖衰老的身躯

落在后面

天高地阔,有风吹来

蜘蛛在坟后的枯蒿之间

修补一张网

 

《无比辽阔的忧伤》

 

妻子走失之后

他一次次爬上40多米高的通讯塔

唱歌,号叫

人们问他总说

我想离大地远些离天空近些

人们笑笑,想一想再笑笑

他接着自言自语

星星让天空有时低矮

有时高远

而星光是一条条绳索

灯光让大地有时拥挤

有时寂寥

而灯光后面是一个个陷阱

他从来不会告诉人们

会在塔顶低泣半夜

仰起脸或者低下头去

他瞬间拥有了

无比辽阔的忧伤

 

《原路》

 

送走最后一群羊

每天黄昏,摔断腿的母亲都让我

推着来到这里

老运河堤的断裂处

像时光的一次暴动

母亲沉默地看着

一滩的细草,被羊群丢下的孤独压折

几乎每天,母亲在院中坐到深夜

月光提着风擦亮了

屋檐下头羊的银脖饰

空羊圈的栅栏门早已打开

母亲又在每一根栅板上

拴紧一颗星星

母亲说多少日子了

那些叫声应该认得回家的路

 

《故乡》

 

直到把生锈的铜锁打磨光亮

父亲才抬手指给陌生人教堂的位置

西街一直往西

直到居住在上帝叹息声中的

那对哑巴老夫妻

把拆卸零散,乌鸦的叫声

伪装成人世间的门轴,吱呀打开

像唤醒久远的一次疼痛

直到陌生人找到雕镂十字的木质窗子

直到旧报纸后面的灯光

被陌生人当成灯笼提走

直到深夜压低上帝的帽檐

母亲从村西回来,在黑暗中低声说

乌鸦和陌生人都是

没有了故乡的人

 

《清明节》

 

风大

站不住脚

他试图调整自己

好像在风中,遍地是花

满耳哭声

麻雀一群群安静抵达

又飞去

他不想分辨哪些是去年的

他不哭

喜欢让火燎到手指

喜欢默默承受这一生中

所经历的疼痛

喜欢把手指放到鼻子下

贪婪嗅着人世间的烟熏味

喜欢看着那些飘飞的黑蝴蝶

想想母亲说过的话

亲人逝去,天就黑了

喜欢待到夜幕降临

喜欢所有人离去,风止云息

大地重新拥有孤独,黑暗

和隐藏在周围每一响声里的惊秫

 

《涉世未深的黑》

 

尖叫从挨近教堂废址的梧桐树上传来

而习惯了教堂尖顶鸦叫的母亲

一夜未眠

她没有在混沌在一次次杀死那只乌鸦

也没有在晨光中“嘿嘘”“嘿嘘”地驱赶

因为她偧开的翅膀羽毛已经褪尽

因为她唉声叹气的声音

几近怨恨又像同情

可怜的孩子

阿门——

母亲原谅了那点

涉世未深的黑

 

《设想》

 

父亲喜欢早晨到老运河边

把自己藏进每一滴水中

傍晚再从每一滴水中

把自己抽出身来

这个过程耗尽了他的一生

父亲一生沉默

而身体越发瘦小

冬天已经很深了

父亲喜欢听阳光下冰块碎裂的声音

若干年后的春天

我也会坐在父亲曾经坐过的地方

看满河的碎骨头沉浮

而无处漂走

 

《冬天来到运河北岸》

 

麻雀飞绕着村庄

最终离去

待那些漩涡消逝

母亲的额头会闪出微光

像与生俱来的一丝恐惧

不易被察觉

夕光在细数栅栏

而母亲已经把每一只羊的名字

念出温度和光亮

羊群安静下来

在老运河南堤废窑址的附近

在不安晃动的野枸杞果上

母亲每作下日子的记号

就像拧熄一盏灯

母亲敛紧衣襟

在父亲深夜从大地深处回家之前

她要抱住仅有的体温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941ea620102eb1y.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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