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湖南文艺出版社副社长陈新文
一夜之间,余秀华和她的诗就火了。
点燃这把火的,是余秀华的一首诗作《穿越大半个中国去睡你》,
其中那“睡”,像颗燃烧弹,在冬天扔进了这个天干物燥的世界。
2015年1月16日是个周末,网上开始疯传有关余秀华的帖子,接下来的两天里,我的微信朋友圈不停地被这些帖子刷屏。期间,我的同事给余秀华发去微信,热烈祝贺她一夜成名,她却只是冷静地回了一句。“火得可怕”。
我之前一直以为所谓的脑瘫会给余秀华带来智力上的障碍,因此便小心翼翼地拿她当残疾人对待。对于突如其来的名利,她却如此冷静,像个成熟的智者,却是令我非常惊讶。后来我才知道,余秀华的智力非但不低,反而超乎常人,她是县里象棋代表队的队员,还去过省集训队。象棋,那可是智力的游戏啊!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开始不断接到出版界和全国媒体朋友的电话,每天少则两三个,多则七八个。那些闻风而动蜂拥上门的出版商们在余秀华那里听到了一个令他们颇为沮丧的消息:她的诗集早在一个多月前已经签给了我所供职的湖南文艺出版社。
我一直觉得,如果没有诗,这个世界将无法掩饰它与生俱来的创口。
因此我对这种分行的文体一直怀有一种特殊的情感。在我所关注的微信公众号里,《诗刊》的微信号是一个诗意的所在。2014年11月中旬的一个晚上,我照例点开看看,一篇题为《摇摇晃晃的人间——一位脑瘫患者的诗》引起了我的一丝好奇,有些标题党的题目下是一张看不出年纪的女人的照片,她站在泥地里,背后是盛开的油菜花和嫩绿的稻田,安静的她歪着脑袋,颇有些可爱。“巴巴地活着,每天打水,煮饭,按时吃药……”我一口气读完《我爱你》《我养的狗叫小巫》等九首诗,直白、朴素、坦诚、勇敢。灿烂得近乎晚霞的语言、朴实得近乎禅道的诗意、浓烈得近乎火焰的情感,出人意料的意象组合方式,让人眼前一亮,心头一震。也许技巧上还有些生拙,但丝毫不妨碍那些句子和你共振共鸣。而这,难道不正是真正的紧贴生命、土地与伤口的诗歌?
组诗下还附了她的一篇随笔,提到了她对诗歌的态度,“我不知道,也说不出来,不过是情绪在跳跃,或沉潜;不过是当心灵发出呼唤的时候,它以赤子的姿势到来;不过是一个人摇摇晃晃地在摇摇晃晃的人间走动的时候,它充当了一根拐杖。”几乎是一瞬间,为她出书的念头就冒了出来。当晚,我便设法与她取得了联系,得知她之前从未出过诗集,这个念头就更加坚定了。
第二天一上班,我就迫不及待地跑到同事那里分享我的发现。大家读了之后,难以相信这样的文字出自于一个早早辍学、偏居乡下且有病在身的作者之手。同时大家又有些隐忧,诗歌这一类型的图书在目前的图书市场上算是一个冷门,一般的诗集也就只能印三五千册。而我们最终还是给余秀华开出了一万册的首印数和不低的版税。之前,我们只有在为海子出诗集的时候,付过同样的报酬。
也许,除了对作品的信心之外,在心里,我们还想帮帮她。我们当时揣测,她在乡下的境况肯定一般。大红之后,有媒体报道说,为了生计,她在村口开了一个代销店,一年的收入只有三千元。
2014年12月4日,我们和余秀华正式签约。按照约定,2015年第二季度出书。这个时候,离她大红大紫还有四十多天的时间。
我们是第一家找她的出版社,沟通中能感觉到她非常高兴,很快她就发过来160多首作品,看得出这些诗都是她精挑细选的,因为她前前后后创作的诗歌不下2000首。我们通读之后,觉得数量上还是有些少了,她很爽快地又发来了50首。
我们拿着这200多首诗,开始精细打磨。我和同事们时常讨论如何编选,还计划待诗稿选定,年后去一趟余秀华家里,跟她聊一下从什么角度、以什么线索来把她的诗分辑编排。当然,我们也会聊这本诗集的设计,认为整本书应当是艺术味道的,充满时代感的,甚至是偏时尚的;我们甚至想请广州博尔赫斯艺术机构的朋友陈侗老师帮我们约请一位法国画家或摄影师来制作插图;陈侗老师是当下中国不可多见的纯粹出版人和特地独行的艺术家,他还建议我们正文纸应当是本色偏暗的,细腻的,厚一点;我们还坚持装订方式要做成露背(书脊)的,开本应当是小的,因为诗歌的留白比较多,大了会让读者觉得亏,开本小,就应当厚……
所有的工作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从容而平静,然而这一切在2015年1月16日戛然而止。
后来的一切都是非常规的操作,从定稿到下到工厂只用了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我们还没有来得及细细品咂每个环节的欢愉,书就已经开印了。
2月1日,我拿到了样书,开本不大,十分小巧精致,品质也契合余秀华的气质,基本上达到了我们的心理预期。我把样书拍照发了朋友圈,好评如潮。余秀华随即转发并附言“谢谢湖南文艺出版社,我现在摇晃得更厉害了”。她与我在微信上聊天,说下次见面,要给我一个拥抱,并且强调,我不能拒绝。
我当然不会拒绝,我知道,这是她另一种诗意的表达。
(本栏主持:赵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