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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坛的假面狂欢何时休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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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坛的假面狂欢何时休矣?

                           姜瑛       

  

    最近我读《王蒙自传》,不由得感触颇深。历经半个多世纪风云变幻的王蒙,已积累了足够的智慧与胆识的王蒙,应该更有资格也更有责任对文坛“说三道四”。他说:“除了社会主义国家,再没有这样的作协,(给作家)发工资,定级别,发奖金,分房子,报销旅差、医药、困难补助各色费用,组织评奖,组织出国对外交流,同时,作协机关也给自己带来了好处,多少人在这里获功名,得升迁,享受了套改成政府官员的待遇,不但有科级处级,而且有局级正副部级。这样,作协也就可能成为一个名利场,竞技场,争斗场,晴雨表,也可能变成一个自我周转自给自足的机关小衙门,这个协会可能今天掌握在这几个同志手里,明天又是另外的同志,可能与某些作家特别亲近而与另外一些作家疏远。……负责文学的作协的存在,会成为吸引众位作家更加关注地位的升降、权力与资源的分配,而不是关注文学的根由。”可谓语重心长,良药苦口,我忽然对王蒙多了一些理解和敬重。

  有人说,上世纪初“上帝死了”,还有人说,本世纪初“文学死了”。我进一步设想,假如都是“死了”,结果会怎样?“上帝”之“死”,换来的是“人”的解放,“文学”之“死”又换来什么?难道就是中国文坛这种非文学的假面狂欢吗?时下,呼朋引类、呼风唤雨的伪文学、非文学、秀文学、玩文学成了最大赢家。怀敬畏之心对待文学的人,已不合时宜,“文学叶公”如过江之鲫,比比皆是。各种名目的学会、协会、研究会、创作基地、文学馆如雨后菌类不断繁殖,越来越多的人跟着起哄架秧子,文坛也被成功地打造成“锣鼓喧天,红旗招展”的闹剧舞台。只要能夺人眼球吸引看客,闹剧也是剧,“皇帝的新衣”也是剧。文坛需要忽悠,需要作秀,需要造势,需要碰头彩,需要花拳绣腿,需要旁门左道,需要“政绩工程”,需要“惊骇俗世”……明明面子活儿,明明过眼烟云,明明纸糊的灯笼草扎的船,明明“驴粪蛋表层光,里面一包糠”,若能邀功领赏,名利双收,也在所不惜,决不彷徨。  欲望的时代只能产生欲望的文坛。这里可以没有辛勤笔耕的小说家,可以没有忧患家园的诗人,可以没有追问存在的学者,却不能没有形形色色的文坛能人。他们经多年历练,早已身手不凡。文坛的繁华与文学的繁荣本不是一回事,他们却可以移花接木,怪招迭出,硬把文坛与文学的区别抹平,在繁华与繁荣之间划上耀眼的等号,且堂而皇之,轻车熟路。如果说能人们对文学从无兴趣,恐也不是事实。级别和头衔先放在一边,有些人确实与文学创作若即若离过,与“作家梦”千丝万缕过。他们不少曾是文学票友,出于各自原因,也多少写过些东西,如今激流勇退,金盆洗手,除了对文学写作难有作为,其余的皆不在话下,日子也越来越体面。他们有个共同特点,就是折腾的水平大大超过了写作的水平。他们明白,若在文坛吃得开,场面上的造势能力必须要强于案前的写作能力。君若不信,稍留意一下就可知,时下在各种喧哗的场面中如鱼得水者,没几个是正儿八经写作品的人。以至于热闹的文坛日趋热闹,寂寞的文学日渐寂寞,这种离奇的“马太效应”,已经成了中国文坛之怪现状。

  非文学的反客为主,必然加剧文坛泡沫的四处飞溅,躲都躲不开。用不着隔三差五,便会有佳音速递。昨天某家“学会”敲锣打鼓,宣布某地区为中国“散文之乡”;今天便有另一家“学会”另辟蹊径,新鲜出炉了某项“终身成就奖”,其余音绕梁数日。不经意间,今夏西部诗歌节又唱响“诗歌宣言”,其声部之庄严整齐,使人唏嘘。记得两年前,韩石山曾呼吁“粉碎中国作家的‘军事建制’”,终因其意图凶险而未能得逞,却反而招致各路文学诸侯旌旗飘飘,风云滚滚,还不时有“文学××兵团”、“文学×军五少将”、“××三棵树”、“××四剑客”之类的后生啸聚一方,大有壮我文坛军威,舍我其谁的架势。

  这是一个没有文学偶像、只有文坛明星的时代。“出名”与“出色”本是两回事,搅进文坛就说不清了。文学“大师”很难显形,潜心写作的作家如濒危动物,更多的作家军心涣散,在那里左顾右盼,心猿意马,写作几乎成了点缀。一旦有作品出来,就开始忙于竣工典礼般的名为研讨、实则炒作的造势。最见功力的还要算某些摇唇鼓舌、见风使舵的评论家。利益的驱使他们永远疲于奔命,煞有介事,其“敬业精神”令人动容。他们与传媒联姻,被各种红包喂得油光满面,其表演功力早已炉火纯青,足以笑傲江湖,说他们不是公众人物,恐怕连自己都会喊冤叫屈。
  
  一个作家,如果使人感觉不出他有多少文学气质,或者说,他身上散发出的多是官气、商气、江湖气和文痞气,不用说他的文学气数已尽,即使还拖着唬人的光环,也不过是个泡沫。但文坛的情形千奇百怪。有些作家多年拿不出像样的东西,却练就了一身“诗外”功夫,照样欺世盗名,并能在文学与非文学领域占尽风流。他们的基本状态是,名头虽响,壳子虽大,作为作家的能量已是强弩之末,但作为社会公众人物的“泡沫指数”却居高不下,而恰恰是文坛为之提供了最适宜的生长环境。按说,文学界人士一旦变成哗众取宠的公众人物,评论界就应该忽略他,读者就有理由唾弃他。文学史是最不讲情面的,优胜劣汰的法则永远成立,从此意义上,这类人倒也无损于文学。堪忧的是,一些本来极有天分和潜力的作家,竟也东摇西晃地找不着北了,致使写作质量直线下降;更令人扼腕的是,有的作家本有大家的写作气象,却也心浮气燥,逐渐丧失了经典写作的能力。我甚至想,即使清醒笃定、洁身自傲如王小波者,像文坛这么个折腾法,还会不会被人们视为“高手在文坛之外”,真的很难说。
  但我相信,孙犁先生若活在今日,仍会恪守“文学乃寂寞之道”的信条和文人“宜散不宜聚”的主张,而孙犁之耐得寂寞,之深居简出,之不愿抛头露面,在中国文学界更是有口皆碑,堪称异数。他从不把自己当官员,他很少出席各种会议,即使去了也不愿坐主席台,只有回到自己那间堆满各类书籍的简朴小屋,他才感到踏实。孙犁曾把《敬斋泛说》中的一句话贴于座右,引以为鉴:“吾闻文章有不当者五:苟作一也,徇物二也,欺心三也,蛊俗四也,不可以示子孙五也。”践行这五条,对于孙犁不过寻常事,而对于相当多的中国作家,哪一项都成了难以逾越的标高。

  文学写作永远是一种个体生命的劳作,如同十月怀胎一朝分娩,谁也无法越俎代庖。文坛活动和作家聚会当然可以存在,但应该围绕着文学的本义展开,应该充满了真理般朴素、赤子般诚恳、阳光般透亮和宗教般情怀。前苏联作家帕乌斯托夫斯基在《金玫瑰》中多次提到,他和盖达尔、罗斯基、格罗斯曼等作家每年夏天都在索罗特恰地区过集体生活,文学成了他们相聚时的一切,文学也净化了他们的精神和情操。类似的记载在19世纪的法国文学史中亦不乏其例,作家常常是以民间沙龙的方式保持彼此的交流风气和畅言氛围,至今为人乐道。《金玫瑰》这本关于作家的“劳作”札记,就讲述了巴黎文学沙龙中的一些逸事,有一次左拉指出,作家写作只应当根据精确的观察,想象力无关紧要,他左拉就是这样做的。当时莫泊桑也在场,他当即问左拉,那么您常常根据报上的一条简讯就写出一大部长篇小说,而且一连好几个月足不出户,又该如何解释?左拉没有作声。莫泊桑拿起帽子就走了。莫泊桑不是故意轻慢左拉,而是他不允许任何人对文学想象力如此漠视。这种敬畏文学、热爱文学的直言场面,在歌舞升平的中国文坛真的是久违了。

  而一旦文坛折腾惯了,是很容易上瘾的,如果一天没闹出点儿动静,有人就会若有所失,无精打采,骨头缝儿里奇痒,浑身不舒服,像是白活了24小时。我有时想,中国文学真是多灾多难啊!十几年前,大家还在为文学边缘化的暗淡命运而焦虑不堪,却仿佛转瞬之间,文坛就成了居高临下、春光拂面的巍峨新贵,而文学却沦落风尘,不仅低眉顺眼,还在被迫卖笑、卖艺,甚至卖身,卖春。血气尚存的文化批评家朱大可先生对此似乎忍无可忍了,他痛斥“当下的文学生态,就像一个‘工业化’的垃圾生产系统,跟用激素、化肥、杀虫剂弄出来的农作物一样”。他同时表示了一种决绝的姿态:“与上世纪80年代不同,中国文坛现在是个庞大的垃圾站,被各种骗子和庸人所把持,我正在考虑再次退出江湖。如果我沉默,那不是因为我被骂走了,而是我找不到令人钦佩的对手。”所有的孤独者中,这是我所见到的最为痛彻肺腑的一位。但我也有隐忧,随着具有良知、血性的思想斗士因激愤因失望而撤离现场,中国文坛的种种怪现状将更加肆无忌惮,这是所有牵挂中国文学命运的人不愿意看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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