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竹篮过田沟的时候,我摔了下去
一篮草也摔了下去
当然,一把镰刀也摔下去了
鞋子挂在了荆棘上,挂在荆棘上的
还有一条白丝巾
轻便好携带的白丝巾,我总预备着弄伤了手
好包扎
但10年过去,它还那么白
赠我白丝巾的人不知去了哪里
我摔在田沟里的时候想起这些,睁开眼睛
云白得浩浩荡荡
散落一地的草绿得浩浩荡荡
微品:
这似乎是一篇日记,记叙一个极小的同时也经常发生着的事实。
全诗似乎可以分成两部分。第一部分是对“下午,我摔了一跤”这个事实的呈现与记录:“提竹篮过田沟的时候,我摔了下去|一篮草也摔了下去|当然,一把镰刀也摔下去了|鞋子挂在了荆棘上,挂在荆棘上的|还有一条白丝巾
第二部分则是她摔倒在地之后的所思所想,她当时的感慨主要集中在那条挂在荆棘上的白丝巾上。就结构而言,这条白丝巾起到了承上启下之作用,是这条白丝巾让诗歌前后两部分水乳相融;就情感而言,这条白丝巾一定是一个对她很重要的人所赠,不仅因为它“轻便而好带”,因为它的白颜色,更因为抒情主人公对它的珍惜:“
正因为如此,才会有诗人摔倒之后的爬起,以及睁开眼睛所看到的浩浩荡荡的感觉。“
当然,也不能就此判断这一首诗写得多好。但至少它真实、具体、细腻,是一次生命里小小磨砺的逼真呈现;同时,白丝巾成为了这首诗中一个十分重要的意象,这条白丝巾以及由它所激发的不屈不饶、永不言弃的生命意志,也能给予读者以一份精神的滋养。
无论生活中有着怎样的坎坷,无论我们在现实里怎样摔跤与碰壁,我们都应该坚强地活下去;只要你去寻找,你一定会具有好好活下去的理由,这首诗里的抒情主人公不就因为一条白丝巾而活得坚强而蓬勃吗?
微品:吕本怀
就剩我和他了,许多人中途离场。许多羊抵达了黄昏的草场
而风也静下去了,我的裙角仿佛蔸起了愁苦
低垂,慌张。不,一些事情我一定要问清楚
你看,就剩我和他了
你曾经控告我:说我半夜偷了你的玫瑰
把一匹马的贞洁放进了井里。哦,你说你坍塌的城墙
有我攀爬的痕迹
你说如果不是把心放在保险柜里,你如今都缺了一部分
你说:我就是那个女匪么?
你说我绑架过你么,在你口渴的时候,我不曾想
用我的血供奉你么
你说我为此荒芜的青春有人偿还不
他不说话
他扭过头去,一言不发
这是一首很有趣的“情诗”,所呈现的既是一个面对面的现场,更是一次心对心的叩击。从诗歌本身所呈现的事实来看,诗中那位男人确实少了几分担当,而那位女子则很有几分泼辣与犀利。
诗歌开门见山,“就剩我和他了,许多人中途离场。许多羊抵达了黄昏的草场|而风也静下去了”,所有的人与动物,甚至自然界里的风,都一起退场,将舞台让给诗中的两个主角。这两个主角之间一定有过情感上的瓜葛,或许还有过比较深层次的交往,然而那个男人很可能已经退缩,于是才有了诗里所呈现的一幕又一幕。
“我的裙角仿佛蔸起了愁苦|低垂,慌张。不,一些事情我一定要问清楚|你看,就剩我和他了。”诗歌里的女子,因情感的岌岌可危而慌张、而焦急,不知道已有多少个日夜因此辗转反侧。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也不知道对方发生了什么,她想打听却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这下好,时机终于来到,她的急切与欣喜也便同时呈现。
从诗歌的第二段来看,男子在他所遭遇的爱情似乎有些被动的意味,否则他不可能“说我半夜偷了你的玫瑰|把一匹马的贞洁放进了井里”,也不可能“说你坍塌的城墙|有我攀爬的痕迹”,更不可能“说如果不是把心放在保险柜里,你如今都缺了一部分”。由这位男子所说的话,我猜测诗中的女子一定是在某个特定情境下迅速而果断的搞定了他,他很可能只是一时冲动进行了应合,双方之间持续的时间也不是太长,但他之后却失去了继续来往的勇气,甚至还对这位女子产生了某种不满甚至怨恨。
很佩服这女子泼辣辣的质问,真可谓掷地有声。尽管对方对她的指责很可能都是事实,她在这场不知能不能称之为爱情的纠葛里一定确实处于极其主动的地位,但她还是理直气壮:“你说:我就是那个女匪么?你说我绑架过你么,在你口渴的时候,我不曾想|用我的血供奉你么?”不管怎样,爱情不是罪,更重要的是在当时情境下,对方一定有过喜欢她爱她的举动,说不准还曾许过什么愿,她觉得自己于对方那般真挚那么慷慨,对方绝对不应该在她还爱他的时候打退堂鼓。
但即使面对如此泼辣、钟情的女子,以及如此尖锐、犀利的质问,我所看到的却是一个最不愿看到而又最可能看到的结局。“他不说话|他扭过头去,一言不发
“面对面”,也仅仅是“面对面”而已,好不容易等来的一个机会,却以一方叨叨不绝而另一方“一言不发”而收场;既然男方连解释的诚意与举动都没有,那么他们之间所谓的爱情早已成为僵尸,或者说,也许他们之间一开始便没有对等的爱情,那男子很可能对她只是一种好奇与玩弄的心态而已。
微品:吕本怀
早饭以后,我总是走到村里去
再走回来
有时候停留一会儿,有时候不停留
有时候我希望遇见我暗恋的一个人,有时候希望
不遇见
放慢脚步。就会拉长这一段路途
我看见路边的一棵芦苇,向南,第二根,第三根.......
平原这个时候很深
比如今天,回来的时候风突然大了
鱼池的水拍打堤岸,弄出一个个白花花的小浪花
我是那么接近冬天
像一场小雪蠕动
诗人应该在叙述自己当时极其无聊且无奈的生活状态。无论是“我总是走到村里去|再走回来”,还是“有时候停留一会儿,有时候不停留”,以及“有时候我希望遇见我暗恋的一个人,有时候希望|不遇见”,都给人一种她实在无所事事的感觉。
村庄太小,时间太多,总是走来走去或许会让人不解甚至讨厌,于是她“放慢脚步”,知道这样“就会拉长这一段路途”(实际上则是延长走这一段路的时间)。但脚步放慢之后怎样打发时间,恰好芦苇进入到她的视野,她便像孩子一般一根、两根、三根地数起来,并放眼远方,时间久了,天色慢慢暗下来,她才感觉到了“平原这个时候很深”。
在这一段里,虽然诗人没有直接告诉读者时间在流逝,但我们从她的动作以及她难熬的情绪里不难感到,另外诗句“平原这个时候很深”也起到了某种暗示的作用。
村庄变化总是不大,新奇的事情也永远不会太多,因此她才会敏感地关注到“回来的时候风突然大了”,并观察到“鱼池的水拍打堤岸,弄出一个个白花花的小浪花”。对这些细微之处的关注与观察,更进一步呈现出她无所事事的状态,以及无奈无聊的心境。
最后,诗人似乎还怕读者不能明白她当时的状态与情绪,干脆直接用“我是那么接近冬天|像一场小雪蠕动”来加以小结,从而凸显她乡村里生活的沉闷与冰冷。
总而言之,这只是一首描摹并表达抒情主人公情绪的诗歌。“蠕动”的本意是像蚯蚓那样慢慢地爬动,而蚯蚓的爬动除了缓慢,还有扭曲以及冰凉的意味,余秀华在这首诗里所呈现的应该正是当年她在村庄里缓慢、扭曲、冰凉的生活。
这样的日子,她默默无闻地一直熬过四十岁,直到遭遇刘年与沈睿两人的赏识,成为今日炙手可热的红人。
无论怎样,刘年与沈睿于余秀华是做了一件好事,让她得以基本摆脱原先的村庄,过上了一种从前不敢想象的日子。但作为一个本色诗人,倘若离开了自己一直以来的创作土壤,她的诗歌或许也便走到了尽头。
微品:吕本怀
无法供证呈堂。我的左口袋有雪,右口袋有火
能够燎原的火,能够城墙着火殃及池鱼的火
能够覆盖路,覆盖罪恶的雪
我有月光,我从来不明亮。我有桃花
从来不打开
我有一辈子浩荡的春风,却让它吹不到我
我盗走了一个城市的化工厂,写字楼,博物馆
我盗走了它的来龙去脉
但是我一贫如洗
我是我的罪人,放我潜逃
我是我的法官,判我禁于自己的灵
我穿过午夜的郢中城
没有蛛丝马迹
微品:
中国人一直以来都讲身份,今天更如此。比如目前的公务员身份、领导身份、老板身份,最起码也得有个体制内的身份,比如什么协会会员之类,有了身份很多时候确能得到一些保障与帮助。
但出名之前,余秀华却是一个没有身份的人,或者说是一个身份极其可疑的人,正如渔人先生所言:“余秀华没在出名之前,在村子里,她是一个身份非常可疑的人。她是农民,却因为身体的原因,不会种庄稼。她是妻子,却因为身体的原因,长时间和丈夫分居,形同路人。她是母亲,可是,儿子并不亲近她。她在村里人的眼里,也是一个身份可疑的人,她口齿不清,却还不甘心做一个傻子,甚至还写作,看书,这真是对村庄审美的嘲讽。”
或许正因为身边人都不认同她,才导致她自己也不自信,并最终写出了这一首名为《可疑的身份》的诗。
就是这样一个毫无身份的人,到了后来却哪怕上天入地也要为自己觅得一个身份;哪怕觅得的这个身份依然有些可疑,她仍然要证明自己真的有一个可靠的身份。
她没有身份,却并不意味着她什么也没有,或什么也不是。正如她在诗中所言:“我的左口袋有雪,右口袋有火。”这“雪”与“火”在我看来应分别代表着她的理智与热情,并且还不是一般人所能具备的理智与热情:她的“火”是“能够燎原的火,能够城墙着火殃及池鱼的火”,真够猛烈;而她的“雪”,则是“能够覆盖路,覆盖罪恶的雪”,亦足够强大。
除此之外,她其实还有许多,比如敏感,比如善良,比如坚强,但她所拥有的却丝毫无法惠及于自己:“
正是在这种心理支配之下,她才会产生一系列不切实际的幻想:“我盗走了一个城市的化工厂,写字楼,博物馆|我盗走了它的来龙去脉。”无论是前面的实,还是后面的虚,其实都是她不可能盗走的,但为了证明自己有一个真实的身份,她不惜在幻想里也要制造出这样的“盗走”。假如我们稍微注意一下,其中化工厂与写字楼的出现,很可能是当时的她极想拥有一个工人或白领的身份,而博物馆所具备的档案与文物功能,则很可能是在她觉得自己在现实中无法得到任何身份的情况下,向古代所进行的一次追溯与穿越。
哪怕如此这般,她依然还是没有一个身份的人,或者说她的身份继续相当可疑,这是她的纠结,也是时代的悲催。其实不止一个余秀华,直到今天依然还有许许多多人身份可疑或没有身份。正是在这样一个现实基础上,她才会说:“我是我的罪人,放我潜逃|我是我的法官,判我禁于自己的灵。”关于这两句诗的本意我以为谷冰先生的解读很到位,他以为诗人一定已经绝望到认为“我是我的罪人,因为对不起自己,自己放了自己,潜逃到别处去。我是我的法官,自己判处自己,囚禁于自己的灵魂。”
诗人已将话说到如此份上,还是无法得到他人的承认,她依然还是一个没有身份或身份可疑的人,依然没有人愿意为她所拥有的身份作证。哪怕她在梦中盗得了“化工厂、写字楼、博物馆”,却依然还是“一贫如洗”;即使她在梦中穿越回归到远古的故国,她仍然无法在时空里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或她依然无法在时空里留下任何自己活过的证明)。
在今天,身份真的很重要,没有身份便意味着没有一切;而且没有身份的人想得到一个身份不容易,即使好不容易得到了一个身份,要打消别人的怀疑照样很难。
这是一个怎样的结,又是一场怎样的劫?
这首诗就仿佛一篇寓言,最不幸则是今天,即使余秀华已经用数百首诗来证明自己确实是一个诗人,但直到今天,仍然有许许多多人还在不断地对她的身份进行质疑与抨击。
客人还在远方。
而露水摇摇晃晃,在跌落的边缘
它急于吐出什么,急于贩卖昨夜盗取的月光
急于从没有散尽的雾霭里,找到太阳的位置
这只灰头土脑的狗
客人还在远方
庭院里积满了落叶,和一只迷路的蝴蝶
它在屋后叫唤,边叫边退
仿佛被一只魂灵追赶
仿佛它倒悬的姿势惊吓了它
我想起有多少日子耽于薄酒
那时候它歪着头看着我
我踹它:你这死物
微品:读到最后,想起唐朝诗人金昌绪的《闺怨》来。“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唐朝的那只黄莺儿,与今天余秀华家的那条狗,似乎都很无辜。
唐朝的黄莺儿挨打,诗人家的狗挨骂更兼挨踹,倒霉的理由都与远方的那个人有关。唐朝的那个人在辽西,而今天这个人的远方在哪里、有多远都不得而知。
诗歌只有三节,却第一、二节均用“客人还在远方”开头。在第一节里出现的“露水”显然在暗示短暂,甚至连这本来就十分短的这露水也正“摇摇晃晃,在跌落的边缘”,这是一种怎样的无望?而“它急于吐出什么,急于贩卖昨夜盗取的月光|急于从没有散尽的雾霭里,找到太阳的位置”,则说明这“露水”似乎也有些反悔,不肯照拂旧人,急于要去找月亮与太阳献媚、攀附,这又该是一种怎样的哀伤?
这“露水”,不禁让我想起“露水夫妻”,或许他们之间只是一夜情,伊人已去斯人难忘,难忘又能怎样?“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人生亦如此,何况这没有深爱作为基础的一时之欢?
第二节中出现了“落叶”与“蝴蝶”两个意象,落叶悲秋,梁祝化蝶,中国古典文化里早已给予这两个意象以悲剧色彩。何况蝴蝶还“在屋后叫唤,边叫边退|仿佛被一只魂灵追赶”,而导致蝴蝶如此惊慌失措的竟然只是那片落叶倒悬的姿势?这种曾经为她歌唱、舞蹈过的蝴蝶,再有没有曾经的优雅与从容,在这片叶的真实面目之前表现出多么可笑的恐怖?
诗人说“客人还在远方”,但这远方的客人却不在路上,她们之间何日相见,根本就不存在指望。难怪她“
其实,狗何冤也。在你如此落魄之时,除了它,谁还肯赤胆忠心地陪你?虽然它“灰头土脑”,但是,它才是你终身的倚靠!
至于清晨这个时间的选择,无法在强调她已经一夜相思,彻夜难眠?
微品:吕本怀
在喂完鱼以后,南风很大,大朵大朵的蓝被吹来
她看了一会儿鱼。它们在水里翻腾,挤压,一条鱼撞翻
另外一条
一朵浪撞翻另外一朵
如果在生活里,这该引起多大的事件
如果在爱情里,这会造成怎样的绝望
一定有云朵落在水里面了,被一条鱼喝进去了
如同此刻,悲伤落在她身上,被吸进了腹腔
或者那悲伤只因为南风大了,一个人还没有经过
她喂完了鱼,夕光缓慢了下来
风把她的裙子吹得很高,像一朵年华
随时倾塌
突然,她举起了手,向天空挥动
一直挥动。直到一棵树把她挡住
微品:
倘若仅仅只是一个脑瘫,或仅仅只是一个诗人,都可能不会出现这首诗中所呈现出的状态。只因余秀华二者兼而有之,我们才能读到如此独特的感受。
脑瘫,偏偏却极具诗人的天赋,不知造物主为何要做这样的安排?
第一段里的描摹我很喜欢。你看,“
但余秀华却不是如此,在基本被人的世界所摒弃之后,自然界成为了她世界中的绝大部分,这首先绝对是一种无奈,但很快便成为一种乐趣。与自然相处单纯、安静,一草一木似乎也能回应诗人的心灵,她再不必小心翼翼还担心遭受到不屑甚至白眼。正是在这样一种人际与心理的基础上,她才会对鱼塘的变幻观察得如此细微,才会有“一定有云朵落在水里面了,被一条鱼喝进去了”的惊人想象。
虽然她在自然里也能得到一些观察与思考的乐趣,但人毕竟是社会的动物,人离开群体之后,很多不良情绪容易出现。因此在她喂鱼的劳作结束之后(鱼塘的变化也会随之结束),诗人便开始产生悲伤与黯然,并且很明显地这种悲伤与黯然与她心目中的某个人有关。在这里诗人化虚为实,“悲伤落在她身上,被吸进了腹腔”,让“悲伤”这种情绪也变得有形状、有质感,而“风把她的裙子吹得很高,像一朵年华|随时倾塌”则运用比喻,将自己年岁渐老的事实变得可触可观。
正是基于这种身体基础与情感焦虑,以及对未来生活不知将会怎样的茫然,才会出现第三节里抒情主人公异乎寻常的举动:“
我知道的仅仅是,她只顾仰头挥手,终于又碰在了一棵树上。
于她而言,碰撞只是家常便饭,多一次少一次关系不大,谁叫她卑微如尘土却还要总是不断地向天空挥手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