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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日一星:张执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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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之星:张执浩

张执浩,1965年秋生于湖北荆门,1988年毕业于华中师范大学历史系。现为武汉市文联专业作家,《汉诗》执行主编。主要作品有诗集《苦于赞美》、《动物之心》、《撞身取暖》和《宽阔》,另著有长、中短篇小说集多部。作品曾入选200多种文集(年鉴),曾先后获得过人民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等。

栏目编辑:一径秋色http://blog.sina.com.cn/u/1958401564



张执浩的诗



一条路
 
我走过这样一条路:在雾中
在无边无际的晨雾中
文具盒拍打屁股的声响紧随身后
我听见黑色的铅笔头在撞击红色的铅笔头
送我上路的母亲推了我一把:
“走吧,走着走着路就白了。”
我走过这样一条黄泥路
并不坎坷,但极为幽僻
我需要摁住狂乱的心跳穿过内心的阴影
我清晰地记得乌鸦黏糊糊的叫声
松枝神秘的折断。也见过
雾中人湿漉漉的模样
密密的林中路,我们盯着彼此的脚尖
擦身而过。无数次,我曾试图回头
却担心回过头来的他
正在笑,或哭着


簸箕与筛子
 
在一张灰白的照片里我赤裸着
坐在一只陈旧的簸箕中
我母亲端着一只筛子站在一旁
没有人告诉我这是在干什么
簸箕太大了,而我那么小
几乎接触不到簸箕之外的事物
我猜测过筛子里面的东西
我让他仰起脑袋看
那些密密麻麻的孔洞
母亲摇晃筛子,密密麻麻的灰
落下来。我看见了母亲
从无数个洞眼里看见了她
没有什么能够改变这个角度
我让他低下头来擦拭满脸泥水
并试图从簸箕里爬了出来
筛子还在摇晃,灰尘还在落
后来我见过的簸箕都在阳光下
里面总是铺满了红辣椒、萝卜条
我记得母亲喜欢将煮过的豇豆
一根一根晾晒在我坐过的簸箕里
午后,她端着筛子坐在台阶上
面朝我每次回家的那个方向


给畜生写春联
 
腊月三十那天上午
我兄弟想用余下的红纸
给猪栏和牛圈各写一幅春联
他先去给猪喂食给牛喂草
我侄子一边研墨一边瞟着毛笔
我父亲坐在院子里看高过屋顶的竹林
炊烟渗出瓦楞迟迟不肯散去
我兄弟回来,一边嚼着年猪肉
一边抱着指头在心里默念
他将要写下的字数
他提起笔却迟迟不肯下笔
炊烟终于散尽了
我父亲起身走向他们
就像多年前他父亲握着他的手
他们曾一起用力握过笔
祝福过混沌又清澈的生活


捡鸡蛋
 
天黑之前最后一件事
由我来干:捡鸡蛋
搬两块砖头垫在脚下
我终于够到了鸡窝
摸遍每一个角落
把鸡蛋轻轻放进葫芦瓢
惊惶的鸡笼这才彻底安静了下来
我跨进门槛返身插上门闩
仍有凉意从门缝挤进屋
我从来没有告诉过父母
那一刻我的心跳有多快


割春韭的人
 
我一回家就鸡飞狗跳
从前是母亲拎着竹篮去菜园
后来是兄嫂
现在是侄媳
她们都会顺路在那三分地头
割一把春韭
春天多美好
死去的人会在另一个人
弯曲的背影中复活
我也可以将消逝的日子重新来过


滚石头
 
我把石头滚下山的时候还不知道
这世上有一个推石上山的人
我滚着我的石头在山顶
我把很多的石头聚在一堆
一块接着一块推倒它们
轰隆隆的声音顺着陡峭的山坡
往下滚,滚下来
惊醒了草丛里的兔子,电线杆上的鸟
山脚下的公路上,一个
本来向前走的人飞快地后退
一个打算上山的人下山了
我在山顶上满意地看着我的石头
这些前赴后继的东西
在我死寂的生活里乱窜
直到它们遇见了他——那个人
正用力将一块石头往上推
已经快到了半山腰
他背抵着一簇茅草喘息
以为我们不在同一面山坡


最深的夜
 
拿一支手电筒在空中乱晃
举着一束光去见满天星光
那天晚上我们顺着
灰白的小路往山岗上走
最前面的人紧握手电筒
落在最后面的
一直想超过前面的那个
当我们推推攘攘爬上山头
电池已经微弱得无法照见
彼此的容貌
磷火在山坡上游荡
星光闪烁,那个盛夏
最深的地方依旧漆黑
没有一颗星星能安慰另外一颗


忍冬
 
有些植物一旦栽下了就没有人
再理会它的死活
就像你和我来到世上
一旦形成我们
就只剩下了一种命运
你开白花的时候我开黄花
我枯萎了你替我朝前攀爬
这样的情状回应着我记忆中的
那一幕:多年前我和你
一起栽培过一株金银花
黄花依旧黄
白花依然白
我在这个冬天想起它的时候
你说它还有一个名字叫:忍冬


植物的爱情
 
一朵百合爱上了另外一朵百合
它该怎么办
一株荷花在六月的凌晨开了
一眼就看上了身边的另外一株荷花
霞光撩开花蕊
它们各自抖落露水,等候
倒影在一起的那一刻
光阴蠕动,此消彼长
一条鲤鱼搅动的波浪断送了它们的念想
一只蜻蜓飞来,一群豆娘
曲身停靠在睡莲的美梦中
蝴蝶扇起的风推醒了凤尾兰
金钟花倒挂在竹篱上
蜜蜂过来将它们一一敲响


兄弟
 
两个兄弟毗邻而居
多年来就是这样
每次我带孩子回乡
都伴随着稀奇古怪的问题
高粱不是玉米
玉米的叶片比前者宽
当他俩并肩而立,像
小时候我和我的兄弟
在同一块土地上建起两个家
当我以立锥之地换回应得的常识
我的孩子终于承认
父辈的悲伤远看是一样的
近看却各不相同


深筒胶鞋
 
我穿着深筒胶鞋一步路也走不动
我的下半身陷进了鞋筒
没有人告诉我父亲是怎么做到的
整个雨季他就住在鞋筒里
这是多么神奇的事情
他迈开大步,神气活现地
走在雨中
走进水坑里
我在午夜听见胶鞋进门的声音
咣当咣当的声音
从一间屋漫进另一间屋
我从来没有留意过父亲的脚
早上醒来,我看见那双鞋
倒扣在台阶上
在阳光里冒着热气
我试着用手去探测鞋筒的深度
我把两只手臂都留在了潮湿阴暗的地方
那里有他脚趾抠出的浅窝
太阳爬上了屋脊
不久以后阳光消逝
父亲赤脚走在软和的泥地上
我还是没有看清他的脚
但他的脚印到处都有


豌豆地
 
豌豆地里开满了白花
也有一些是紫色的
蝴蝶在两种颜色中你追我赶
眼前这块地就变成了五颜六色
我的工作是让豌豆长在豌豆田里
把那些蹿上田埂的豆蔓赶回去
我绕着这块地走了许多圈
我绕着这块地走了许多天
我绕着这块地走了许多年
我把花儿、蝴蝶和豌豆都留在了
那块已经不再种豌豆的地方


一点生活
 
超市总把盐袋放在角落
那地方你一年也光顾不了几次
而在自家的厨房里
盐罐被摆放在显眼的位置
一只青花瓷瓶已经有些年份
瓶盖并非原配
你站在灶台边,往滚烫的油锅内
扔一些冷冰冰的东西
你喜欢听它们的滋滋声
这声音唤醒了很多年前的
某个午时,黄昏
你趴在灶沿看母亲
在烟雾中挥舞锅铲
来回翻炒着寡淡的锅底
从那时起你就相信
津津有味的生活源于这
一丝丝清晰的记忆


回家
 
把南瓜缩小50倍
你看见的是柿子
把柿子缩小50倍
你看见了花椒
把花椒缩小,碾成粉末
撒在你很久没有走过的旷野
你看见一个少年像一只大鸟
趴在柿子树上
他看见父亲偏离了田埂
消逝在干涸的沟渠中
当他再次看见他的时候
他正肩扛南瓜走进暮晚
少年从树上下来
回到了鸡飞狗跳的家里
母亲正端着油灯
从厨房里出来
一颗星星在天井正上方闪烁
过不了多久
银河就从天边淌过来了


日落河滩
 
河流自西向东
落日照看它的上游
中游的河滩上低头啃草的牛
听见主人的吆喝声
匆匆啃完最后一株盘根草
八哥也离开了牛角
只有挖沙机还高举着铁臂
只有那个无家可归的人
在被黑暗笼罩前升起一堆野火
火光照亮了被人间废弃的
山岗和河谷,他看着它们
像一块石头看着它的同胞


搓衣板
 
我跪过搓衣板
从那年夏天直到现在
我的膝盖还能感受沟槽的硌疼
我没有用它洗过一件衣服
被它洗过的衣服都已不在人世
那年初夏我逃学去游泳
差点淹死了
父亲一只手揪住我的耳朵
一只手抡着棒槌
而母亲的棒槌早已放下了
她正把滴水的衣服晾上铁丝绳
水珠边滴边消逝
这记忆如此顽固
停顿在那年夏天
半截搓衣板插进木盆
另外半截延伸到了现在


幸福的泪水
 
好多天没有看见太阳了
早上起床后我拉开窗帘
突然泪流满面
好多年前我也有过这样的体验
朝阳从人家的楼顶慢慢爬上来
照耀着自家清白的禾场
还是那些树枝伸进了蛋黄
还是那些霜露蛋清一样抹在大地上
我也还是那样呆呆地望着
透光的树叶,经脉颤抖
我分不清哪是依偎哪是纠缠


雪地烤火

我曾在1975年隆冬的雪地上
升起过一堆篝火,那是一堆
在寒风中摇曳的柴火
雪白的夜晚,天空是藏青色的
被积雪压弯的梨树叶片是绛红的
窸窸窣窣的声音从树林中央传出来
这声音尽头是一堆衰草覆盖的墓地
我们在火光中拨弄红薯和蚕豆
踩着彼此的身影在雪地上喧闹
抬头猛然看见月亮,那是一轮满月
整个1975年我只记得这一轮明月
照见过我忽明忽暗的脸庞
我从火光后面看她是跳荡的
当我越过火光看她时
她也一定留意到了
篝火熄灭后我的手足无措


冬日速写
 
麦地尽头是一块菜地
菜地过去是一座池塘
池塘上方又是一块麦地
麦地尽头是一片橘园
橘子树上有几颗橘子
橘园下面有一片竹林
竹林深处是一户人家
家里的人都出门去了
门前的柳树和槐树在落叶
树杈举着鸟巢,漆黑而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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