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之七的痛,来源于大地和众生
——商震对刘年的访谈
商震:我读诗很在意诗歌内部的平衡。比如说:叙事与抒情,趣味与意味,想象力与表现力等,你的平衡能力做得比较突出,请淡谈你的心得。
刘年:诗,首先要讲究真和善,但最终,还是一门美的艺术。合谐,才能生美。万物合谐,不过是虚实得当。阳为实,阴为虚,阴阳调和,是虚实得当。黑为实,白为虚,知白守黑,是虚实得当。密为实,疏为虚,疏密有致,也是虚实得当。诗歌也是一样,叙事与抒情,叙事为实,抒情为虚;趣味与意味,趣味为实,意味为虚;表现力和想象力,表现力为实,想象力为虚。虚实相间,虚实得当,方为好诗。具体到每一首诗,像太极八卦图一样,有一条分界线,实再多一点,就会直白,笨拙,乏味,失去想象和美学的翅膀。虚再多一点,就会晦涩,轻浮,油滑,失去大地和生活的根系。于是,写诗对于我个人来说,就像开着一辆女式摩托,在千山万水间旅行一样。你得时刻保持平衡,往左一点是石壁,往右一点是江底。我喜欢做这样的事,很惊险,也很好玩。
商震:写乡村经验、写乡愁是诗人笔下常见的内容,而你的诗中在表现出乡村和乡愁,往往是创伤性的经验。从“痛感”开始,到“痛感”结束,是你刻意对经验的取舍,还是真的心有大伤。
刘年:我喜欢大地,喜欢泥土,喜欢村庄,喜欢那些庄稼和野草,喜欢河流,喜欢流淌或者静止的清澈的水,喜欢大地上的生命。不是一般的喜欢,是那种见了就会兴奋的热爱。我甚至认为自己是大地长出来的一棵爱行走的植物,我的诗歌,是我开给大地的花。可是,从小,我对人生总是过于悲观,总是看到事物布满阴影的背面。行走的时候,我往往看到的是环境的污染,人心的污染,于是,总是杞人忧天般地担心这片土地的未来,这片土地生活着的人们的未来。我写诗的初衷,就像病人的呻吟一样,是为了要人知道我在痛,是为了缓解我的痛。虽然,命运对我也伤害很大,有些事情,我现在都不愿甚至不敢触碰,但是,回过头去看自己那些诗歌中的痛,可能只有十分之三,来源于我个人的伤口,另有十分之七的痛,来源于大地和众生。
商震:哲学家说,诗人是具有使命感的。你有使命感吗?以你的诗为例,谈谈当下青年诗人是怎样理解这个“使命感”。
刘年:我认为,优秀的诗人应该是一个好老师,好巫师,好医师,应该用诗歌,为天地立心,为万物喊魂,为众生治病。我个人受传统思想影响很重,受到《诗经》《楚辞》、唐诗宋词的感染,也主张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写给儿子刘云帆》《游大昭寺》《废墟》到最近的《船歌》《刀歌》《酒歌》《石头赋》《木头赋》《铁赋》,都能看到:我的使命之一,就是在诗歌里与堕落的世俗对峙。在《小院》《汪家庄的白杨》《万物生》《老花铺》中,你能看到我的另一个使命:就是用诗歌,带给人间以温暖,以善意,以美感,以希望。我认为诗人的使命感并不是叫我们挺身而出,拔剑而斗,而是认真地写好诗,写真诗,给人间传播诗意。一首杰出的诗歌的影响力是长期、深入人心的,远远大于怒骂、刀剑甚至于坦克。诗歌的前提是真诚,诗歌的本质是自由,诗歌的核心生命。我认为这个时代,最缺少的是诗意,也就是真诚的对话,以及对自由和生命的尊重。诗歌的前提是真诚,诗歌的本质是自由,诗歌的核心生命。我认为这个时代,最缺少的是诗意,也就是真诚的对话,以及对自由和生命的尊重。我甚至偏执地认为,诗意,可以拯救这个民族。
商震:一个好的诗人应该有文化野心或抱负,你怎样理解,你有吗?
刘年:在写作上,我认为野心并不是贬义词,文雅一点说,就是“经典意识”。取乎其上,方能得乎其中,有了野心,你才能提高写作难度,提高作品质量,才能有明确的方向感,才能不被一时的捧与踩所迷惑,才能有强大的内心面对眼前的浮华和喧嚣。我个人是有野心的,我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对抗时间。也就是说,我希望在我死后的很多年,有人读到我的诗歌,还像看到我本人一样,潸然泪下。我还希望,我的儿子,未来能因为我在诗歌上的成绩而受益。时间是最公正的评论家,同时也是最残酷的编辑,回看诗歌的长河,能过时间这一关的诗人,寥若晨星。但是,正因为有了这个野心,我会慎重地对待每一首诗,但不会执著于一时一地的得失,一人一文的褒贬。其实,在写的过程中,诗歌已经给了我无数的慰藉、快乐甚至幸福。所以,有时候,明知道这是一场没有胜算的决斗,我也愿赌服输。
商震:当下的青年诗人都有自媒体,甚至依赖自媒体。你怎样看待传统的纸媒与网络媒体?
刘年:我用微信,但不沉迷。我更喜欢博客,它的平淡,它的长期,它的旧,都与诗歌的品性相吻合。对于每个诗人个体来说,短期、快捷、吸引眼球的微信其实是一把刀,这把刀用得好,可以切菜,可以让人短时间成名,用得不好,可以伤指,杀死你的时间,杀死你宁静的心态。诗人的根本,还是文本,而不是你营销能力。而且写诗,始终是一个单打独斗的事业,是一项与孤独为伍的事业,是一项要坚持二三十年付出的事业,所以一颗宁静的心态比一时的走红,更为重要。但宏观来说,微信对诗歌的传播,是很有作用的,因为诗歌一度的边缘化,我们已经处于一个诗歌创作的黄金年代,因为微信的产生,我认为诗歌传播的黄金年代也即将来临(这里需要注明一下,真正诗歌的黄金时代,要等到诗人得到足够的尊重以后再说)。为了推广我喜欢的诗人和诗作,我自己就做了一个微信公众号,叫“诗歌,是人间的药”,我觉得给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注入一些诗意,是一件积功积德的事。自媒体的兴起,并不能完全取代纸媒对诗歌的作用,纸媒的权威性,严谨性,较长的时效,是自媒体所不具备的。诗歌,作为一项要和时间对抗的艺术,需要白纸黑字作为证据。对于我个人来说,诗歌,作为万籁俱寂的深夜里才拿起的读本,纸张翻动的脆响,不可或缺。
商震:看过你写过的一些散文,很好。请谈谈诗人与散文的关系?再谈谈诗歌与散文的边界。
刘年:散文是长一点的诗歌,而写出了诗意的散文,才叫好散文,它们的崇尚自由精神是一致的。诗歌和散文有形状上的区别,但没有明显的界限,前后《赤壁赋》《道德经》《心经》,分行一排列就是诗,楚辞中《渔父》《山鬼》等篇章,介于诗歌跟散文之间,《藤王阁序》连韵脚都有,分明就是诗歌,但人们却把它当成散文来看。究竟如何严格地去区别散文和诗歌,应该是评论家纠结的事,身为一个作者,就不必过于计较。如果觉得横着连排太肥,就可以分行竖排,相反,若觉得分行竖排太瘦,就横着连排。写诗时,我有点紧张,感觉是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写散文的时候则随意轻松,无法无天,想到哪写到啊,有时不仅形散,神也是散的。我想,以后写不出诗歌来了,就专门写散文。我觉得,写诗的人都应该写写散文,散文可以溶解因为长期写诗歌而堆积在胸的块垒,就像经常吃肉、吃酒的人,应该吃一吃蔬菜和水果,以排毒养颜。
商震:你的诗中有很丰富的信息量,一定是读书很多。你是有计划地读书还有逮到什么读什么?读过不喜欢的书吗?
刘年:我写诗的时候,注重在字里行间,为读者提供尽可能多的信息量,我觉得这样会让诗歌有重量,有厚度。我读书很杂。从佛经,到《本草纲目》,从世界名著到色情小说。但整体没有太多的计划,多是因为喜欢纸上那些方方正正的汉字。除了中国的古典文学,大多是浅尝辄止。我认为,世界上很多事都分轻重缓急的。唯有读书一事,你不要去多考虑。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你去读书总是不会让人后悔的选择。至今外出,我都喜欢带一本书,等车的时候,等人的时候,等雨停的时候,可以看。我觉得读书杂比读书精更重要。读书杂,能让你的视野开阔和思维周全,让你对生命,对世界,对自己,有一个比较准确的定位和立体的看法。对生命、对世界、对自己的定位和看法,我认为是决定着一个诗人能走多远走多高的因素之一。一生中,读过大量不喜欢的书,有段时间,手头找不到纸片,连深恶痛绝的高等数学也拿起来看。
商震:问一个无聊的话题,谈谈你接下来的创作计划,当然,我是问:你接下来的创作是否能把你诗中现有的问题,如:格局稍小,局部语言拖沓,题材涉猎不多等处理好。
刘年:我的诗歌中,局部语言拖沓,自己也深有同感,我从两点来弥补,一,是修改,大量地修改,不厌其烦地修改;二,是写短诗,学习减法,争取像八大山人的画一样,写出尺幅千里的感觉,这个缺点在最近的作品中已经有所改进。最近一年,我写的大多是短诗,如绝句、小令、俳句一般,三五行,甚至两行成诗,如《哦,湘西(七首)》《河西走廊(八首)》《海阔天空(四首)》《黄河颂》等等,最近,我甚至还在博客上整理出了自己九十九首这种短诗。题材涉猎不多,这一点很好解决,多写,多改,多删,这些一直都是我喜欢做的事,我经常因为做这些事,而耽误了取汇款,耽误了孩子。至于格局稍小这一条,改正起来很难。一些诗作,用力过猛,下手太狠,其实就是心中那股置人于死地的偏狭的戾气所致。功夫在诗外,我只能多看书,增加自己的哲学修为,在生活中,注意对品性的修行,力争做拈花微笑的低眉菩萨,而不仅仅是一个举石砸天的怒目金刚,相信,内心拥有了足够淡定、宽恕和悲悯之后,诗自然会从容、雄浑、阔大起来。诗歌是通神的,很多时候,非人力可强求——“水到渠成,瓜熟蒂落,全力以赴,听天由命”,我觉得,做诗应当如此,做人应当如此,做事也应当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