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江河
深圳晚报记者陈黎
昨天下午,第一朗读者在胡桃里音乐酒吧迎来了第四季活动。首场活动以“让活字睁开眼睛·纸上还乡”为主题,著名诗人欧阳江河、郭金牛来到现场,为自发前来的诗迷们读诗。在活动现场,记者专访了欧阳江河。
当写作与阅读对等相遇才成就了诗歌
深圳晚报:这些年,“第一朗读者”一直致力于让诗歌走出小圈子、去亲近大众,对这种努力您怎么看?
欧阳江河:中国眼下完成了好几次转型,从最早的建设国家、物质贫乏,到眼下的物质丰富甚至过剩,却精神空虚,再到全球化时代、消费时代,而诗歌给予人们的,恰是消费所不能提供的精神生活,所以诗歌开始走进公众生活,这一类活动为诗歌的写作和阅读提供一种相遇的平台,它也是这个时代诗歌走进公众生活的一个历史见证。
只有原创性的写作,是构成不了诗歌的,一定要有原创性的、诗意的阅读,作为对应的活动,共同参与,才能完成诗意的传递。
深圳晚报:您将阅读放到了和写作对等重要的地位,那么如果遇到读者听不懂您的诗,怎么办?
欧阳江河:要允许读者不喜欢、听不懂。中国是一个诗歌大国,要允许多元写作,允许诗歌有不同的方向,比如允许为大众写作、为粉丝阅读写作的人,也要允许有我这样的诗人,我从来都不追求我的诗大家喜不喜欢,感不感动。
诗歌最深奥的内核,是“不为交流”,这不是诗人的傲慢,而是因为诗歌本来就不是交流的产物。就好像在物理学领域,物理教师的职责是交流,让学生们从不懂变成懂,但这不是物理学家的职责。因为物理学家没办法让你懂,他在对人类而言尚且未知而神秘的领域独行,与上帝对话,在这个过程中,他自己都有很多的不懂,所以你得允许他弄些让你不懂的东西,但是他最终还是推动了人类的文明。
中国是个诗歌古国,有特别高的诗歌水平,屈原、李贺、李商隐的诗,我们都能读懂吗?不能因为不懂就认为他们不重要,就取消他们的诗人资格。恰恰是他们诗歌中让人们不懂的部分,构成了中国诗歌最迷人和伟大的部分。如果他们都为让人懂而写作,那他们就都成了白居易、杨万里。白居易也很伟大,但是中国诗人也不能个个都是白居易。
诗歌宁愿是一种错误
也不要假励志
深圳晚报:您在深圳时曾多次走进校园为孩子们读诗,对眼下学校的诗歌教育怎么看?
欧阳江河:我在学校里听孩子们读的诗,听得我皱眉头。他们听我讲诗的时候都非常专注,对我读的诗也非常接受,但是到他们自己写诗时就马上换了一种腔调,用的是一种假励志,因为他们受到选入课本中的诗歌范本的影响。
我认为,中小学教育中,传统诗歌部分还是不错的,选了很多名篇也琅琅上口的诗,但是存在一个过于简化的问题,比如读李白,不能让孩子们只读《静夜思》,还要读他的《蜀道难》,否则他们所认识的李白就与真实的李白相去甚远。而白话诗部分问题就很大,比如把汪国真的这一类诗收入其中。
深圳晚报:您前段时间曾激烈批评汪国真的作品是“假诗”。
欧阳江河:汪国真认为是诗歌的那些东西,比如所谓的时代精神、那些表演性成分和精神励志等,在我看来最不是诗歌的东西,从语言到意识再到诗意,整个都是一个假东西,是制作出来的,是反诗歌的。
在我看来,诗歌宁愿是一种错误,也不要是汪国真意义上的正确,用励志、理想这些大词,太奇怪了。诗歌对年青人来说非常重要。因为年青人一定会模仿诗歌,因为它是精神成长的一个重要阶段。他们通过诗歌学会表达优美,学会憧憬的美好事物,产生对美文的迷恋,所以不能给他们一个坏的启点,否则就是对年青人智力和品味的毒害,绝对是一个犯罪,这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不能开玩笑。
我不是说要把我的诗拿进课本,我的诗对孩子们来说太深奥,也不合适。
28年前发出的声音
今天被听到了
深圳晚报:您对深圳的印象如何?
欧阳江河:我来过深圳很多次,每次都是因为文学和诗歌而来,所以我完全无法理解和相信有人说深圳是“文化沙漠”。在我看来,深圳不仅有文学艺术之美,也有思想的力量,而且它谦卑、得体、优雅。
深圳晚报:看得出,今天的“第一朗读者“让您很感动。
欧阳江河:我第一次参加第一朗读者,来之前听说过它,也想过它可能很好,但没想到它那么好——当音乐、舞蹈、色彩、光影这些元素和诗歌交融,同时还有批评者的声音、读者的感受以及媒体的对话,这一切使得诗歌这种本来一对一的阅读体验被无限放大,就好像把一个水库里的水,倒进一个杯子里,水会哗哗地溢出来一样,这种感受非常独特,是一种交相辉映的感动,只有你到现场才能明白。
比如深圳音乐人惠雷选唱我的《读北宋诗》。这首诗在我看来是冷冰冰的、压缩过的,完全拒绝感动,结果他用最能打动人的声音、旋律和回环往复,阐释着诗的内在,化为一种膨松的、云一样的质感,像开花一样开出来,像流泪一样流出来、像唱歌一样唱出来
诗歌不仅仅是文明和思想,它更是艺术。哪怕一首诗预设了“不为交流”、“不为感动”,但当写作和阅读相遇,相互启发、打开对方的过程中,仍然会产生泪水和欢笑、心跳,这就是艺术的魅力。
坐在我旁边的深圳市文联副主席冷炳冰,反复对我说,《一夜肖邦》他多年前曾经看过,当时觉得读不懂,但现在完全读懂了,那首诗让最弱的东西发出最震撼人心的狂风暴雨,深深打动了他。这首诗是我28年前所写,可以说,这个28年前发出的声音今天被听到了,终于遇到了和它对等的阅读,成就了诗意的传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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