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正重回人们的日常生活
李少君
诗歌重回人们的日常生活,有着特定的时代和社会背景,也有着历史的和文化的原因。在中国文化中,诗歌有特殊的地位。中国历史上是“诗国”,孔子说:“不读诗,无以言”,中国古代是以“诗”来教化文明的,据《礼记·经解》记载:“孔子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而不愚,则深于诗者也’,”故“诗教”是教育的基本手段,也因此,诗歌成为中国文化的一个基础。有人甚至称:西方有《圣经》,中国有《诗经》。
诗歌在中国从来关乎心灵。学者胡晓明先生就说过:“中国诗是中国文化最具有心灵价值的创造”;钱穆先生则认为诗歌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具有类似宗教的作用。诗歌在传递个人心灵微妙感受、抒发性灵之外,还在规范伦理、教化人性、慰籍人心方面,起到与西方宗教类似的作用;林语堂先生也认为:“吾觉得中国诗在中国代替了宗教的任务”,指出诗教导中国人一种仁爱悲悯、具有同情心的人生观,理解和看待宇宙、世界、自然、生活与同类。
所以,自古以来,中国有着广大的诗歌市场,甚至有一种诗歌崇拜的氛围,在其背后,是因为中国有着广大的心灵市场。而诗歌就其本质而言,就是一种心灵的学习或者说学问。诗歌的起源是感于心动于情,其过程是从心出发,用心写作,也可以说是一种修心的过程,而其目的是为了不断提升境界也就是心灵层次,从而不断自我超越,最终达到安心。好的诗歌作品一旦创作出来,又能让他人读了以后感到动心,体验诗中情感,领悟诗中意境,同样达到安心的效果。而这一点,也许正是当代人最需要和最渴求的。
当代社会正在进入一个解决温饱之后开始追求安心的“新常态”阶段。这是一个传统观念分化、新的价值观念多元化的时代,也是一个人们希望在混乱之中建立新的精神价值的时代。由于这样的一个时代是一个全新的时代,全球化、网络乃至各种新现象新事物纷纷涌现,人们无法迅速适应,所以人们一方面紧张焦虑忙碌,另一方面又茫然不知所措,有人说这是一个有些“窝心”又有些“糟心”的时代,而诗歌正好可以承担特殊的安心的作用,比如个人情感的抒发,心灵的寄托与相互慰藉,个体精神的救赎,超越性意义的追求。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诗歌可以说是最有历史和社会的基础、也最直接便利、成本也最低的心灵安慰品和精神营养剂,不独社会中上层,草根底层人群也将这一最古老有效的精神疗养方式捡拾起来,这也就可以理解为何如此多的草根底层诗人写诗,而一旦有人写出好诗,又有那么高大上的人群也由衷喜爱并为之推广,比如余秀华现象的发生。因为,诗歌就具有“以心传心,心心相印”的特点,还因为,中国自古就有这个传统,又有广大的人心基础。同时,诗歌的神奇力量和强大功能也由此可以看出一般,清贫甚至接近一无所有的人,居然有诗歌就觉得足够了,就能活得很满足和很有尊严。
因此,有人欢呼,中国诗歌的黄金时代到来了。我觉得不宜过分乐观,也许,这还只是一个新的起步,当然,这是在诗歌的社会基础夯实以后的一个起步。就象电影院线建立完善之后亿元大片不再是神话,现在,诗歌读者群、新的诗歌传播渠道和相当数量的写作群体都已经有了,但我们似乎还需要呼唤伟大的当代诗歌的出现,期盼“高原”之上的“高峰”。最近诗歌界热烈讨论诗歌的“草根性”,期望一个自由、自发、自然并最终走向自觉的诗歌写作时代的到来,其背后也许有着这么一个深层的思考:那就是在中国现代化加速以后,当代诗歌在已经向外(西方)学习之后,需要再向下(本土)、向内(传统)寻找资源和动力,从而最终向上建立中国人的现代意义世界,包括生活的、美学的世界。
刊《人民日报》2015年4月7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