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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经典:雷平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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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雷平阳诗歌
民间经典:雷平阳

责任编辑:一木    http://blog.sina.com.cn/u/2365805704

 

 

雷平阳,男,诗人,1966年秋生于云南昭通土城乡欧家营,1985年毕业于昭通师专中文系,现居昆明,供职于云南省文联。著有《风中的群山》、《天上攸乐》、《普洱茶记》、《云南黄昏的秩序》、《我的云南血统》、《雷平阳诗选》、《云南记》、《雷平阳散文选集》等作品集十余部。曾获昆明市“茶花奖”金奖,云南省政府奖一等奖、云南文化精品工程奖、《诗刊》华文青年诗人奖、人民文学诗歌奖、十月诗歌奖、华语文学大奖诗歌奖、鲁迅文学奖等奖项。

 


 

失眠症

被放养在草莽中

我们是耕牛和猎狗,是青蛙、水蛇

是黄鼠狼、虫蚁和飞鸟

互相灭绝,互相驱逐和奴役

我们唱着击壤歌,把血统论和丛林哲学

当成生活中一团乱麻的核心

以为鬼神主宰着物质

和物质之上的一切,以为生死是私事

不会有人插手,将我们的坟头抬高

或进一步压低。我们多多少少

都患有自闭症和夜盲症

纠缠于细微与黑暗,常把 三公里之外

的山丘、大海,想象为禁区

波兰诗人鲁热维奇,他来到

我们中间,失声痛哭,说到了

杀羊的残酷性。他说,在遥远的蒙古

他见过一个烹饪专家

这个人杀羊,先把手伸进羊嘴

顺着羊的气管,深入羊的内脏

死死掐住羊的心,然后,猛然用力

一把就将羊心拽了出来……

我们被他当成了一群羊,但我们的心

还在身上。是的,确实有一只手

死死掐住我们的心脏;可这只手

每天拽一次,次次都是空拽

我们都讨厌这个波兰人,他不该

用波兰语,说出悲剧与喜剧的互文性

不该用一首诗歌,强化末日的

日常性和普及率。最让人恶心的是

他说的烹饪术,让我们从此

看见羊群就反胃,就总是觉得

所谓诛心,就是每天发生在我们身上的

那一次次空拽,它让我们形同

湘西人鞭驱在回乡路上的僵尸

哦,我们麻木不仁的日子过到头了

哦,我们找到了命运的多重性

令人意外,对此我们竟没做出任何

异端的反应,我们只是将自己

视为被寄养在草莽中的马匹

和渔鹰,八哥、猴子和狐狸

从来也不向人说起,因为

一个波兰人,我们曾在半夜惊醒

并落下了失眠症顽固的病根

总是在惨白的月光下,借一根枯枝落脚

与夜隼互换身份,睁着一双充血的

不怀好意的眼睛。或者疲于奔命

在一场接一场陌生人的葬礼上

黑着脸,心甘情愿地充当自己的守灵人

 

 

 

与落日打赌,我赌

在那些悲观的倒立者眼中,会有一些

形迹可疑的人,在空中为它的沉落

而欢呼。也赌过,当它落下

黑夜将不再是它的同谋

而且会有很多肩上扛着铁塔的人

主动加入死者的队列

在没有阳光的地方,过得不亦乐乎

反抗太阳的再一次喷薄

我的赌徒生涯,从来没有输过

但我一直想输。有一次

对一位诗人说:写诗这么多年

我就想来到您的面前并彻底认输!

他以为自己是太阳,对我

不屑一顾。我想,他会没落

我却未必会输。又一次

在哀牢山碰上一位老猎人

他说,虎豹横行时看不见虎豹

虎豹灭绝了却处处都有虎豹在出没

他说出了真理,但我与他打赌

我指着两个护林员,赌一个人

是豹子,另一个人是老虎

他不信,但他输得很惨

——他刚端起枪来,假装射击

这两个人马上就露出虎豹的本来面目

一个人剥夺了他的自由

收走了他祖传的猎枪

另一个人对他行使公开的暴力

打断了他的三根肋骨

 

 

杀狗的过程 

这应该是杀狗的

唯一方式。今天早上十点二十五分

在金鼎山农贸市场三单元

靠南的最后一个铺面前的空地上

一条狗依偎在主人的脚边,它抬着头

望着繁忙的交易区,偶尔,伸出

长长的舌头,舔一下主人的裤管

主人也用手抚摸它的头

仿佛在为远行的孩子理顺衣领

可是,这温暖的场景并没有持续多久

主人将它的头揽进怀里

一张长长的刀叶就送进了

它的脖子。它叫着,脖子上

像系上了一条红领巾,迅速地

窜到了店铺旁的柴堆里……

主人向它招了招手,它又爬了回来

继续依偎在主人的脚边,身体

有些抖。主人又摸了摸它的头

仿佛为受伤的孩子,清洗疤痕

但是,这也是一瞬而逝的温情

主人的刀,再一次戳进了它的脖子

力道和位置,与前次毫无区别

它叫着,脖子上像插上了

一杆红色小旗子,力不从心地

窜到了店铺旁的柴堆里

主人向它招了招手,它又爬了回来

如此重复了五次,它才死在

爬向主人的路上。它的血迹

让它体味到了消亡的魔力

十一点二十分,主人开始叫卖

因为等待,许多围观的人

还在谈论着它一次比一次减少

的抖,和它那痉挛的脊背

说它像一个回家奔丧的游子

 

 

亲人    

我只爱我寄宿的云南,因为其它省  

我都不爱;我只爱云南的昭通市  

因为其它市我都不爱;我只爱昭通市的土城乡  

因为其它乡我都不爱……  

我的爱狭隘、偏执,像针尖上的蜂蜜  

假如有一天我再不能继续下去  

我会只爱我的亲人--这逐渐缩小的过程  

耗尽了我的青春和悲悯

 

 

底线     

我一生也不会歌唱的东西  

主要有以下这些:高大的拦河坝  

把天空变黑的烟囱;说两句汉语  

就要夹上一句外语的人  

三个月就出栏、肝脏里充满激素的猪  

乌鸦和杀人狂;铜块中紧锁的自由  

毒品和毒药;喝文学之血的败类  

蔑视大地和记忆的城邦  

至亲至爱者的死亡;姐姐痛不欲生的爱情  

……我想,这是诗人的底线,我不会突破它

 

 

存文学讲的故事 

张天寿,一个乡下放映员  

他养了只八哥。在夜晚人声鼎沸的  

哈尼族山寨,只要影片一停  

八哥就会对着扩音器  

喊上一声:莫乱,换片啦!”  

张天寿和他的八哥  

走遍了莽莽苍苍的哀牢山  

八哥总在前面飞,碰到人,就说  

今晚放电影,张天寿来啦!”  

有时,山上雾大,八哥撞到树上  

边边,张天寿就会在后面  

喊着八哥的名字说:雾大,慢点飞。”  

八哥对影片的名字倒背如流  

边飞边喊《地道战》《红灯记》  

《沙家浜》……似人非人的口音  

顺着山脊,传得很远。主仆俩  

也藉此在阴冷的山中,为自己壮胆  

有一天,走在八哥后面的张天寿  

一脚踏空,与放映机一起  

落入了万丈深渊,他在空中  

大叫边边,可八哥一声也没听见  

先期到达哈尼寨的八哥  

在村口等了很久,一直没见到张天寿  

只好往回飞。大雾缝合了窟窿  

山谷严密得大风也难横穿……  

之后的很多年,哈尼山的小道上  

一直有一只八哥在飞去飞来  

它总是逢人就问:你可见到张天寿?”  

问一个死人的下落,一些人  

不寒而栗,一些人向它眨白眼

 

 

战栗 

那个躲在玻璃后面数钱的人  

她是我乡下的穷亲戚。她在工地  

苦干了一年,月经提前中断  

返乡的日子一推再推  

为了领取不多的薪水,她哭过多少次  

哭着哭着,下垂的乳房  

就变成了秋风中的玉米棒子  

哭着哭着,就把城市泡在了泪水里  

哭着哭着,就想死在包工头的怀中  

哭着哭着啊,干起活计来  

就更加卖力,忘了自己也有生命  

你看,她现在的模样多么幸福  

手有些战栗,心有些战栗  

还以为这是恩赐,还以为别人  

看不见她在数钱,她在战栗  

嘘,好心人啊,请别惊动她  

让她好好战栗,最好能让  

安静的世界,只剩下她,在战栗 

 

 

在坟地上寻找故乡

酒又多喝了。山地上的宴席

一个人,消受不了

那么多的虫声和星光。隔着厚厚的红土

我和下面的人说话,野草疯长

从野草和土丘间的空隙

眺望几公里外,我生活过的村庄

那儿灯火通明,机声隆隆,它已经

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冶炼厂

一千年的故乡,被两年的厂房取代,再也

不性雷,也不姓夏或王。堆积如山的矿渣

压住了树木、田野、河流,以及祠堂

我已经回不去了,试探过几次

都被军人一样门岗,拦截在

布满了白霜的早上。就像今晚

以后的每一年光明,我都只能,在坟地里

推开草丛,踉踉跄跄地寻找故乡

 

 

父亲的老虎    

有一天父亲意外地没有下地  

对于担惊受怕了一生的他来说  

这是一个奇迹。他整天都坐在草垛里  

对着墙上的裂缝练习射击  

甚至他还把枪口对准了  

母亲的背影。那时候,母亲正对着  

一棵砍不断的大树,小声哭泣  

那时候,一个錾磨人正踩着  

暖冬的第一场雪去敲我家的门  

而我正躲在窗台下,对着一盆清水  

试图用一把小刀,替一个叫芬的女人取痣  

那是一个妙不可言的日子  

我的父亲笨拙地调试着他的武器  

他想把枪膛里的死亡放出来  

却每次都只敢把死亡放进水里  

我的父亲,一个只敢用枪打水的人  

那天晚上,在招待錾磨人的家宴上  

喝得大醉,他说,那头困扰了  

他一生的老虎,正从他的梦中来临    

 

 

母亲    

我见证了母亲一生的苍老。在我  

尚未出生之前,她就用姥姥的身躯  

担水,耕作,劈柴,顺应  

古老尘埃的循环。她从来就适应父亲  

父亲同样借用了爷爷衰败的躯体  

为生所累,总能看见  

一个潜伏的绝望者,从暗处  

向自己走来。当我长大成人  

知道了子宫的小  

乳房的大,心灵的苦  

我就更加怀疑自己的存在  

更加相信,当委屈的身体完成了  

一次次以乐致哀,也许存神  

在暗中,多给了母亲一个春天  

我的这堆骨血,我不知道,是它  

从母亲的体内自己跑出来,还是母亲  

以另一种方式,把自己的骨灰搁在世间  

那些年,母亲,你背着我下地  

你每弯一次腰,你的脊骨就把我的心抵痛  

让我满眼的泪,三十年后才流了出来  

母亲,三岁时我不知道你已没有  

一滴多余的乳汁;七岁时不知道  

你已用光了汗水;十八岁那年  

母亲,你送我到车站,我也不知道  

你之所以没哭,是因为你泪水全无  

你又一次把自己变成了我  

给我子宫,给我乳房  

在灵魂上为我变性  

母亲,就在昨夜,我看见你  

坐在老式的电视机前  

歪着头,睡着了  

样子像我那九个月大的儿子  

我祈盼这是一次轮回,让我也能用一生的  

爱和苦,把你养大成人     

 

 

八哥提问记  

一个鳏夫,因为寂寞  

想跟人说说话,养了只八哥  

调教了一年,八哥仍然  

只会说一句话:你是哪个?”  

一天,他外出办事,忘了  

带钥匙。酒醉归来,站在门外  

边翻衣袋,边用右手  

第一次敲门。里面问:你是哪个?”  

他赶忙回答:李家柱,男  

汉族,非党,生于1957 

独身,黎明机械厂干部。”  

里面声息全无,他有些急了  

换了左手,第二次敲门  

里面问:你是哪个?”  

他马上又回答:我是李家柱  

知青,高考落榜,沾父亲的光  

进厂当了干部。上班看报  

下班读书,蒲松龄,契诃夫  

哈哈,但从不参加娱乐活动。”  

他猫着腰,对着墙,吐出了  

一口秽物,但里面仍然声息全无  

他整个身体都扑到了门上,有些  

站不稳了,勉强抬起双手  

第三次敲门。里面问:你是哪个?”  

他又吐了一口秽物,叹口气  

答道:我真的是李家柱  

父亲李太勇,教授,1968 

在书房里,上吊自杀。母亲  

张清梅,家庭主妇,三年前  

也死了,死于子宫肌瘤。”  

里面还是声息全无。他背靠着墙  

滑到了地上,一个邻居下楼  

捏着鼻子,嘴里嘟哝着什么  

楼道里的声控灯,一亮,一灭  

黑暗中,他用拳头,第四次敲门  

里面问:你是哪个?他又用拳头  

狠狠地擂了几下门:李家柱  

我绝对是李家柱啊。不赌  

不嫖,不打小报告,唉  

唯一做过的错事,却是大错啊  

十岁时,在班主任怂恿下  

写了一份关于爸爸的揭发书  

噢,对了,也是那一年  

在一个死胡同里,脱了一个女生  

的裤子,什么也没搞,女生  

吓得大哭。后来,女生的爸爸  

一个搬运工人,狠狠地  

一脚踢在了我的裆部。里面  

声息全无。刚才下楼的邻居  

走上楼来,他翻了一下眼皮  

但没有看清楚。随后,他躺到了  

地上,有了想哭的冲动  

左手抓扯着头发,右手从地面  

抬起,晃晃悠悠,第五次敲门  

里面问:你是哪个?他已经不想  

再回答,但还是擦了一下  

嘴上的秽物,有气无力地回答  

我是李家柱,木子李,国家  

的家,台柱的柱。你问了  

干什么呀?老子,一个偷生人世  

的阳痿患者,行尸走肉,下岗了  

没人疼,没人爱,老孤儿啊  

死了,也只有我的八哥会哭一哭  

唉,可我还没教会它怎么哭……”  

里面,声息全无——  

他终于放开喉咙,哭了起来  

酒劲也彻底上来了,脸  

贴着冰冷的地板,边吐边哭  

卡住的时候,喘着粗气  

缓过神来,双拳击地,腿  

反向跷起,在空中乱踢,不小心  

踢到了门上。里面问:你是哪个?”  

他喃喃自语:我是哪个?我  

他妈的到底是哪个?哪个?  

我他妈的李家柱,哪个也不是……”  

他一边说,一边不停地吐着秽物  

里面,然声息全无

 

 

http://blog.sina.com.cn/s/blog_c51246d50102vdjw.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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