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10月,年仅24岁的青年诗人许立志在富士康坠楼自杀,引发一片唏嘘扼腕。近日,一些热心的诗友通过众筹的方式,为他的诗集寻求出版,希望他年轻而优秀的诗歌能够借此流进更多人的心田。在变老之前远去的许立志,究竟有着怎样的心灵褶皱和精神纹理?我们不妨来欣赏诗人沈浩波对他的品读。
局外人
◎作者:许立志
◎品荐:沈浩波
老祖母奄奄一息
僵在床尾
随时准备死去
爹放出体内咆哮的狼
在饭桌上
把娘撕成肉浆
姐姐缩在墙角
抚摸来自身体里的
黏稠的红
我踮起脚尖
趴在窗外窥视这一切
我面无表情
2013-6-21
品
生于1990年,死于2014年,坠楼自杀,享年24岁。这是诗人许立志匆忙仓促的人生简历。
我不喜欢去分享诗人死后残忍的追思盛宴,更讨厌在诗人生前对他的作品漠不关心,一旦死后就跳出来谬托知己。在许立志生前,我只读过他一首诗,名叫《悬疑小说》,结尾突兀的写到了死亡和墓碑,我误以为那只是一首构思巧妙的诗歌,没有再去跟进寻找诗人的更多作品。直到他死亡的消息传来,微信朋友圈里,很多人转发了许立志更多的诗歌,才知道,死亡对他而言,竟是具体得不能再具体,结实得不能再结实。才知道《悬疑小说》结尾的死亡意象,不仅仅是意象,也根本不是突发奇想的修辞,而是确切的人生指向。
每年都有年富力强的诗人病故或自杀的事件发生,我已习惯保持缄默。无论一个诗人是生是死,我都只能用诗歌内在的艺术标准来做出评价,不会因其命运而做出任何放大。我以为,这才是对一个诗人真正的尊重。但到了许立志这里,我的惯性被强行打破,我有强烈的推荐他的诗,为他写文章的冲动——因为他的诗歌中已经体现出的过人的才华。他是一个很好的诗人,这与他是否自杀无关。我觉得他比我24岁时写得好。我在24岁时,也写出了一些自己觉得很好的诗歌,也期待被诗歌界的前辈认可。我比许立志性格强悍一些,这个坛子不认可我,我就自己硬生生的冲,不管不顾的冲,带着青春的血勇。可以不被认可,可以不被夸赞,但不可以不存在,我必须让所有人知道,看到我的诗,无论他们喜欢还是讨厌。
但是24岁的许立志,不可能像我那么干。他活在社会的最低层,活在残酷得令人发指的富士康流水线上,很多个夜晚,都只能站着睡觉。在别无选择的生存重压下,他根本没有机会,没有时间,没有心境像我那么干,像我那么在乎在文学史上留下名字。因此他的写作,发生在生存的些微空隙中,是他在无望人生中发出的呻吟,为自己找到的慰籍,对绝望的反抗和对这世界的控诉。
也正因为如此,他的写作才更具备真实的力量,每一句诗都像一条血管,里面有真实的鲜血在流淌。我们已经很久没见过这样的诗歌了,大部分知名诗人,生活都还算优渥,跟“苦难出诗人”这句话沾不上边,不可能有许立志这般痛切到绝望,非死不能解脱的生存经验;也有一些诗人,是靠摹写苦难成名的,但我以为,那是一种贩卖苦难的写作,在那种写作中,苦难是一种可被操作的文学概念。
苦难和死亡,恰好是两种最能打动人心的文学主题,许立志的大部分诗歌,都是在写这两个主题。但这并非来自世故的,讨读者和文学史欢心的写作策略,他的生命、心灵,整个儿的都覆盖在这种无望的生存中:
我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
他们把它叫做螺丝
我咽下这工业的废水,失业的订单
那些低于机台的青春早早夭亡
我咽下奔波,咽下流离失所
咽下人行天桥,咽下长满水锈的生活
……
——《我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
……
我不会呐喊,不会反抗
不会控诉,不会埋怨
只默默地承受着疲惫
驻足时光之初
我只盼望每月十号那张灰色的薪资单
赐我以迟到的安慰
为此我必须磨去棱角,磨去语言
拒绝旷工,拒绝病假,拒绝事假
拒绝迟到,拒绝早退
流水线旁我站立如铁,双手如飞
多少白天,多少黑夜
我就那样,站着入睡
——《我就那样站着入睡》
“我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无法想象诗人是在比喻一颗螺丝。这是一句可以直接进入文学史的比喻,精彩绝伦。许立志打动我的,绝不仅仅是他经历苦难,写出苦难,而更是他在写作这样的题材时,所流露出的才华。他有与这苦难相匹配的才华,他甚至还有与死亡相匹配的才华:
我想在凌晨五点的流水线上睡去
我想合上双眼,不再担忧熬夜和加班
此行的终点是大海,我是一条船
——《远航》
……
那首没来得及写完的诗会有人帮我写完
那本没来得及读完的书会有人帮我读完
那支没来得及点亮的蜡烛会有人帮我点亮
最后是那抹长年没拉开的窗帘
帮我拉开,让阳光进来逗留一会儿
再拉上,然后用钉子死死钉住
整个过程井然有序,庄严肃穆
收拾完这一切
人们排队离开
再帮我把门悄悄带上
——《我知道会有那么一天》
他写他所经历的惨痛的人生,他写死亡。没有人像他这么写,也很难有能力像他这么写。既真切、具体、纤毫毕现,又冷静得仿佛沸腾的铁水重新变成了一块铁。在一首名叫《打工生活》的诗中,有一句我印象特别深刻,“线长说,都是出来打工的,没人逼你”,“没人逼你”,这生活是他自己的选择?这命运是他唯一能承受的命运?这结局是他唯一能做出的反抗?这句诗不是在控诉,但却比直给的控诉更加疼痛。在他去世后流传最广泛的那首《我弥留之际》的最后,许立志写道,“所有听说过我的人们啊,不必为我的离开感到惊讶,更不必叹息,或者悲伤,我来时很好,去时,也很好”,我读到这一句时,想起了顾城的绝唱,也是顾城最好的一首诗——《墓床》。“我来时很好,去时,也很好”,这一句的力量,堪与《墓床》中的那句“我知道永世降临,并不悲伤”相提并论。
24岁的许立志已经是一个足够好的诗人,也是足够重要的诗人。无需考虑他的死亡,也无需考虑他稚嫩的年龄。单凭他写出的这些诗,就已足够。
他是个重要的诗人,但请不要在“诗人”前面再加任何定语。他去世后,我看到的最无耻的说法,来自某些以没文化为荣的媒体。这些媒体将许立志称为“本有希望成为打工诗人的接班人”。我觉得这种称呼和评价,已经到了无耻和没文化的极限了。因为他是一个打工仔,所以非要给他一个“打工诗人”的定语吗?诗人就是诗人,加上任何社会身份的定语都是对诗人的污蔑。还接班人?接谁的班?在许立志之前,这些媒体已经用“打工诗人”这个称呼侮辱了一些诗人(当然其中很多为了混世俗的文坛,欢天喜地的接受了“打工诗人”这个称号,有些甚至恨不得主动给自己贴上这个标签),丝毫不觉得再侮辱一个有什么问题。
许立志就是一个诗人,只是一个诗人,是一个好诗人。在这个时代,他在写痛切入肺腑的诗歌。在很多更专业的诗人看来,许立志的这些诗是依靠苦难叙事而获得存在价值,因此在艺术上的成就会显得可疑。但我在读了许立志足够多的诗歌作品后,不这么认为。确实是苦难叙事,死亡抒情,确实是因为题材而更能打动人心,但尤为打动我的,还是许立志在写作过程中体现出来的写作才能和天赋。
因此我在这里推荐这首《局外人》,既不是写打工主题,也不是死亡抒情。是一首显得更常规的诗歌,描写家族和亲人,冷静得近乎残忍。那句“把娘撕成肉浆”的比喻,和结尾处“我面无表情”,“趴在窗外窥视这一切”的处理方式,看似冷漠实则痛入骨髓。这首诗写得真狠!能用这么狠的方式写,需要足够的诗歌悟性和才华。
24岁,许立志太年轻,年轻得还没来得及让更多人注意到他的写作,年轻得让人们不敢对他有更高的艺术评价。“那首没有写完的诗会有人帮我写完”,许立志到最后心中还在记挂着诗歌,他想必也希望有一天能靠诗歌获得成就和名声,可惜实在扛不下去了。
他在富士康的流水线上工作到绝望。富士康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血汗工厂,那么多年轻的生命断送在它身上。但依然有无数的年轻人,为了生存,扑向它冰冷的流水线。线长说,“没人逼你”。线长说得不对,若不是没路可选,为何会选这条死路?
而我们拿在手上,微信、微博、短信刷个不停的苹果手机,也同样沾满了鲜血。我们真该面对这个看起来是文学之外的话题:到底是什么,在吃掉这些年轻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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