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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刊》2014年7月号下半月刊“双子星座”栏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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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诗刊20147月号下半月刊“双子星座”栏目

 

 

辰水

本名李洪振,1977年出生于山东兰陵

 

有些事情总是绕不过去

 

辰水

 

 

乡下的菠菜

 

在早晨的早市上看到了许多菠菜

它们委身从乡下来到城市

像我的那些穷乡亲每次进城都带来一些土

可这丑陋的菠菜总是无人问津

像没有打扮的乡下妹子总是结不上富贵的姻缘

其中的一些已冻地瑟瑟发抖了

像看摊的老大娘在寒风中不断地跺着脚取暖

在更多的早市上依旧有更多的菠菜被暴露在寒风里

依旧有更多的农民抹黑进城卖菜

可是菠菜总比居民多

总是有所有的嘴都消灭不了的菠菜

更多的菠菜被埋在深雪里

 

 

遗物

 

借着星光的余辉我要去找寻父亲剩下的遗物

遗物都改变了模样了吗?

杨树每年高出一尺,院墙一载矮下来一寸

在庭院里再仔细找找

铁锨是铁的,铁镐也是铁的,手扶式拖拉机也是铁的

它们多久没有磨砺土地了

内心里深藏的锈被逼出体外

这褐色的铁锈啊,是它们凝固了的血

每一口都那么地咸

如若找遍了院子就再找找室内

那张木床是你睡过的

现在每躺上去它总会吱嘎作响

那面墙上被你钉钉子时凿下的洞

现在也用白灰将它抹平了

如果在相册里还留有你的影子的话

我一年只打开一次

对着镜子,看着自己这一年来,哪一点衰老的像你

 

 

有些事情总是绕不过去

 

在家乡,该老的人已经老了,该死的人也已经死去

唯有不该死却遭到厄运的人

被人们反复地谈起

比如一个横遭车祸的人,一个天降癌症的人

他们都一溜烟地跑出了村庄

人们惋惜他们像是在担心着另一个自己

害怕自己会突然地死去

其实有些事情总是绕不过去

像我们总绕不过衰老也绕不开死亡

立春,你绕不过去;立冬,你也绕不过去

 

 

有时我住在地下

 

有时我在地下

或者说是在地下室里,在楼板的地下,在那么多人脚的下面

我被他们踩着,但没有疼痛

高处偶尔我也会去

在家乡的高山上,在政府大楼的顶层上

我曾经试着胆怯地吆喝过两嗓子

但都被汹涌的车流人流吸收了

相比在高处我更喜欢在地下

喜欢和地下那些匍匐在地的伙计做朋友

他们和我一样都是活于这世上的蝼蚁

一生忙碌,一辈子又碌碌无为

如果谁死去就像是死掉了一只蚂蚁

一样地渺小,一样地微不足道

蚁群里漠不关心,人群里无人知晓

 

 

 《需要一口棺材

 

若干年后

我肯定需要一口棺材

只是不知到时还能不能买来

不知到时还有没有木材

不知到时我家乡的那个小木匠

到那时还健不健在

如果买来了

是用马车运来

还是用汽车运来

还是用火车运来

如果这些车都用不上

那就用独轮车吱吱呀呀地推来

这口棺材呀

那么小、那么窄

只容下一个死去的我

如果这个世界也已经死去

请运来一口巨大的棺材

把这个世界也一同装下来

 

 

在精神病院

 

前年我到过精神病院

去看望一位患病的朋友

在草色葱茏的墙院

孤单地晒着太阳

白发在阳光下格外耀眼

布鞋却显得更加休闲

多年前的那本《三国志

他才刚刚翻到第一页

人生际遇也像天下的大事

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时而门可罗雀,时而门前车马喧

 

 

宿命

 

多年以后

我还是那个与自己最陌生的人

衰老、疾病、瘟疫都留给了我

荣耀和自由都离我远去

我还是要活在自己的宿命里

一直到老,一直到老

哪怕我要在中途死去

哪怕我已经死过数次

我依然相信我的宿命就是一封信

那封无字的信

也是宿命的

它从遥远的天边寄来

然后,还要烙上我们各自的印记

以显示各自的人有着不同的宿命

即便相同的宿命

他们每个人也会流下不同的泪水

 

 

在小城写小诗

 

辰水

 

转眼间,自己也是即将奔四的人了。每每想到这如潮水般渐渐远去的生命,想到自己或许是阴阳差错地来到世上游荡了一程,在后怕之余,内心里涌出几丝感激。

我来到世上到底要过着这样的生活,这个问题直到今天还一直在追赶着我,而隐藏在背后的那些提问者,其实在他们的内心里索要着不同的答案。母亲和妻子对我的要求肯定不同,而儿子的愿望是我买一辆崭新的汽车,以满足他在同学们面前的自信心,现在看来,这一切好像还有点困难,还需要他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安静地坐上几年。

每到入睡之前,我也会辗转反侧。有时是为了一首诗,有时是为了一个人,甚至是一群人。我在他们的生命里出现,有的甚为美好,却如过眼绽放的烟花;有的如深陷沼泽,却依然还要负重前行。诗歌是身外之物,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聊胜于无;而身体里的需要却一刻也不能缺少,比如一日三餐的食物,一月数次的性行为,它们都牢牢地绑架了我。

我曾经有过半年多没有写下一句诗歌的日子,那是一段怎样黯淡的光阴。是自己黔驴技穷,还是那些生活的疼痛在我的身体里产生了抗体?当我唯一的一次远行,坐着呼啸穿梭的高铁夕发朝至时,曾经悬在云端的梦想,一下子又被按回小小的县城里,我终于理解了这就是自己所要的生活。尽管自己在面对那些指责时,依然会固执地计较其中的对与错,并试图从中寻找出诗歌的悖论,生活中那些边缘部分的裂缝。

其实,在更多的时候,我是被一种生活的惯性所推动着。上学、就业、结婚、生子,所有的人几乎都这样过着这样相似的生活,一个诗人也逃脱不了命运的赋予。好在还有诗歌,能让自己在内心里暗自显摆,让自己的诗歌和别人的官位、洋房、宝马车,去私下里厮杀一番,至于获胜者,恐怕是早有论断,其前提是我看不上他们,他们也压根没有把一个诗人当回事。

如今,我作为一个小城里的守法居民,每日少管闲事,按时上下班,经过一个个上坡和下坡,这的确符合一个好公民的标准。但当在骑着自行车穿梭在街井市巷之时,心中总会升腾出许多梦想,想象着自己是巡城的府尹,还是漂泊至此的流浪诗人?

朵渔说,写小诗让人愁。对于我,有时是一首诗换不来一张百元大钞的愁,有时是担心一首能不能传世的愁。而更多的时候,是为一首诗无法在胸中吐出而愁。当我骑车穿行在街道上,一首诗的节奏却无法像车轮一样转速平稳,我在心中想着它,反复推敲着一个词的用处,这往往让我走过了头。在确定终于得到一句诗之后,我往往要把自行车头再调转回来,朝向单位所在的方向。

 

 

 

李荼

女,1974年生,现居北京,无业

 

 

忧郁可以如此表达

 

李荼

 

 

我所无法控制的

 

穿上炊烟我成为痛苦的旁观者

粪桶倾倒保持滚倒的姿势

乌云晃来晃去,它那张很白的纸

已无法亮下去。突然看见

成捆的麦秸堆在脚踝:

痛哭 没来由的

 

因为看见大路,因为大路干得像蕨菜

我喜这种干 没来由的

 

直到大路上拐出歪歪扭扭的小木车

嘎吱 嘎吱

我喜欢嘎吱 嘎吱

没来由的

 

 

忧郁可以如此表达

 

我坐在软月亮

下梳头

头发真是软得好

无缝塔里深藏的经卷

边角都是软的

 

从上到下

木梳子柔顺到无邪

我握木梳子的手也

柔顺到无邪

只是安静

只是专注

从上到下

 

坠地的碎发静卧成莲

它们背对背永远的不相识

 

当我抬手拈拾的时候

听到

青石板里渗出的露水是凉的

 

 

有那么一天早上

 

我的胸腔是个开阔的池塘

落了霜

我的手臂上下啼叫

发明

一明一暗,我的脸从水汽中

肉质探出

零乱不堪

 

有那么一个早上,我独自

走在棉田

盛开过的棉花和等待盛开的棉花

都在饥饿的枯萎

 

飞雪有时候来过?

 

我袖口滴落的水声

传得很远 很远

 

 

相思梅没有血液

 

相思梅没有血液

它浑身的伤口来自

破碎的瓷瓶。利刃

穿透它的脚。没有血。

 

它降生在不该降生的地方

没有花园。

我的书架是它的牢笼

那么多哲学的眼睛穿透它的肩

它觉得低矮。像乞丐。也像

废墟。

 

我的相思梅没有血液。

 

 

豆子在冬天开花

           

总记得那个梦,那个

豆子在冬天开花的梦:

一个喜欢收集豆子的男人把收集来的各色豆子

闷在罐子里,等待它们变成虫

当那些虫子有能力从罐底爬到罐口

他就把它们像种子那样撒到地里

到冬天,花就开了

白的、红的、蓝的……白茫茫大雪纷飞的田野姹紫嫣红

它们在白雪的映衬下显得很大,每一朵都显得很大

那种不会撞到另一朵的大

自私的大

 

冬天真的很大

 

 

救赎

 

把额头埋进双腿间,下巴

拉得很低

一颗嘴角痣在膝盖处中断

所不能延伸的  滑落在地

整个身体蜷缩如收紧的袖口

那向下的占有

不存在了

 

夜晚多么善良 雨破窗而入

并非障碍。她被按住双肩。

然而

突然跳出的白癜风,脖颈下面

越来越浓

 

她依然双手抱膝。保持那个拐角

床头抵住腰尾。一种尖锐。就像

清真寺的尖顶。安拉在上面

眼睛 冒着白气

 

片刻的囚禁。一种尺度。复活。

她走进那眼神。她想

她喜欢。

 

不知何时,雨停了

挡雨刷轻松甩动

 

她起身抚平打卷的床单

抻开被子 钻进去

 

 

 

 

从崖口跳向佛祖的食指

 

李荼

 

写诗是因为我“病”了。

我“病”的时候,就会有诗从我的眼神,手指中流出来,比我自己更真实。

风也不能预知它何时到来。

我固执地认为,缪斯手中有条松软的麻袋,看见我,就呼啦张开口,将我收走。我被拖过田野、铁轨、交叉路口。看不见桃花,也觉不出痛。我被放到坟头。我娘站出来对我说:“爱诗吧,孩子,你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就知道世界是碎裂的”。我爱电影。

我四岁时,搬着小马扎去村支部看电影。我的小辫子和我泡泡纱袖子的裙子,让我觉得我瘦弱的脖子和黑得像荞麦的脸也是美丽的。就像眼前这棵柿子树,裹着淤泥也叶光闪闪,我受不了它有那么多叶子,而我没有。

我的目光落在牛粪上,我的目光是干净的。

我坐在宽银幕下,幕布被风吹得飘。

我想我可不可以跳进去,和刘三姐一起唱歌,一起划船,一起背着沉沉的背篓回家。帮她找回丢掉的手帕。而不是那个男的,那个男的把手帕还给她的时候,为什么要擦擦汗?

我看到别人吃5分钱的冰棍,会嘴馋。我吃过2分钱的冰棍。我吃的时候,会把上面的纸舔舔再吐掉。他吃5分钱的,不舔,直接扔掉。5分钱的冰棍,有很多奶油?

每到这时,我就有许多许多话想说。

我真想跳进电影里,问问刘三姐那么多话是怎么变成歌唱出来的,愤怒也可以像字写在脸上?

我想识字了。

我识了字。读到第一首诗“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我喜欢木芙蓉花寂寂开落,无人能懂。

我喜欢我自己,无人能懂。

我开始写诗了。16岁,发表第一首小诗《》(《南方诗雨》)并得到稿费16远。我拿着钱,红着脸问我的小诗友“我是买弯着脖子的水晶天鹅,还是有小美人跳舞的八音盒?”

我至今爱那首诗,和那少少的钱。

我写了很多诗,写的都缺钱了。

我去挣钱。

期间客串过“白领、高级翻译、导游、办公室主任”等角色。远离了诗歌,我是这个城市最时尚,最风骚,最小资,最会花钱的女人。我厌恶钱了。

重新开始写诗,已近中年。再次提笔并不觉得陌生。因为它就像我的失眠,从未离开。

我失眠的时候,会看到天空其实不是很多云。是仙女赶着她的鸭子去南山会“姑子”(尼姑),南山的姑子对我说:“你娘也是南山的姑子”。她想你的时候,阳台会长盘子,月光照在盘子上,里面有你娘”。

我娘在另一个世界里让我看到了菩萨。菩萨让我看到了诗。

我经常去庙里看菩萨,看到菩萨会流泪。看到好诗也会流泪。

我写作艰难的时候,就问站在身边的台灯:“你把我写不出来的东西藏哪儿去了?

这时,佛祖会笑。

每次站立在诗歌的悬崖,就想奋力跳向佛祖的食指。要么葬身佛祖掌中的棺材,要么咯血如钻石,躲在棺材后面微微亮。

 

 

 

他的“宿命”,她的“救赎”

——辰水和李荼的诗歌品读会

 

谢建平:今天要讨论的两位诗人辰水和李荼,都是70后,在座各位主要是80后的诗人和批评者,用80后的眼光来看70后,很有意义。讨论会的发言记录将会原汁原味登在刊物上,对读者也是一个启发。现在青年人的诗歌创作热情比较高,写出了很多反映当下青年人心路的诗作,不管是刊物上还是网络上的诗都比较多,登在刊物上还有一个选择问题,当然,有时我们在选稿上可能有脱节的地方,我们想打破这东西,和读者近距离接触。所以,请大家就两位诗人的语言向度、思想深度、精神探索、艺术追求展开深层次的探讨,不要拘束。这种讨论会今年是第三次开了,第一次请了杨庆祥李宏伟徐钺戴潍娜等人,该批评就批评该表扬就表扬,毫无保留畅所欲言,是这个讨论会的优良传统。诗坛上一味赞扬的讨论会到处都是,而我们只想实事求是地读诗。我们不能关起门来办刊,我们要贴近读者,倾听所有读者、一切爱好诗歌者的心声。

臧马(诗人):我有五、六年没读《诗刊》,从去年开始重新翻了一下,感觉真是不一样了。辰水的诗,朴实、平稳、生活化、带有寓言性,比较实在,但语言没什么创新,没有对自我的挖掘、突破。《乡下的菠菜》,写底层生活,倒也真实可感,但实在没什么新意。我记得黄灿然对辰水评价很高,说没想到大陆有人写这么好。

胡桑(诗人,同济大学博士在读):他的诗没有拼凑的感觉,但是缺点还不少。这个人很完整,但是完整的向度有问题。他想去提炼、挖掘经验,但是经验的直接性不太够,整体向度有问题。他的诗其实出现了一些词都是生活中很常见的,比如菠菜、早市,试图唤醒现实经验,但是整体还不到位,没有真正的感性和亲密度,整个抒情有点抽象。这是他的一个悖论:想变得直接,却成为抽象的抒情。《在精神病院》《宿命》,题目看上去让人挺期待,但没有提供尖锐至少是敏锐的东西,能让你对周围的现实对人的存在产生那种陌生感、震惊感。比如《在精神病院》,虽然很顺畅,但是有种顺其自然的滑行,词和经验和生活空间的摩擦、相互纠结、相互对抗,没有。《宿命》中那个句子,“多年以后/我还是那个与自己最陌生的人”。他写得很努力,但是这种努力和诗的效果有种断裂,诗中的自我还不够清晰。我觉得他是空间很多的,在这个方向上还可以提供一种更有力度的自我的声音,但这种声音不是独白,而是显著的自己的特点。他现在对现实想去触摸,但提炼得还不够。

唐不遇(诗人,《南都周刊》资深记者):辰水的诗我十年前就在《天涯》上读过,好像有一首是关于民工的,能记住题目说明我还有印象。后来没怎么看过,今天看这些,实际上,十年了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十年来没有太多进步。总体上他对底层的关注能够带来某些向下的眼光,发现生活中一些悲悯之处,有些能打动我们的生活细节,比如《乡下的菠菜》《遗物》《在精神病院》,都是在生活中所感受的对底层的悲悯、对人生命运的悲悯,黄灿然看重的也是这一点。可是,十年前他就在做这个事,但十年后文本上并无多少进步。语言的简洁和精确都不够。像“在早晨的早市上”这种句子,不够精确。

刘化童(诗人,《艺术世界》资深编辑):后面有“在更多的早市上”,所以这种表达是有意为之。

唐不遇:即便是有意为之,依然不精确。我是赞同用“明喻”的,阿米亥就用得特别棒,辰水这里有很多“明喻”,应该把这种比喻去掉,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乡下的菠菜》这首诗比其它几首更土。十几年前卢卫平就写过《在水果街碰见一群苹果》,用进城的水果来比喻乡下人,辰水这首思路基本一样,但比卢卫平那首差很多。《遗物》中,“那面墙上被你钉钉子时凿下的洞/现在也用白灰将它抹平了”,音韵上感觉不是特别厚。后面那四首诗,每首都以时间开始,文本上没有更多的考虑,而时间上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这说明他对生活没有发现,写诗都是一个模式。总体来说是一种没有发现的写作。

谢建平:大家读诗比较认真,在诗意的把握和具体语言方面,都是具眼力的,这很好,继续吧!

茱萸(诗人,同济大学博士在读):几年前在北大,姜涛说他被动读诗,比如有人让写评论,可能才会老老实实去读。我现在也基本如此。最近几年我变得越来越封闭,读诗的时候,越来越信任朋友的判断。比如胡桑说看到某个不错的诗人,我才会去读。我对辰水比较陌生,因为没人跟我说他的诗不错促使我去读他。诗人有时会犯基本的不应该的错误,基本功存在缺陷。辰水的花架子太单一,“像”用太多了,其实拿掉也不影响。表达上的曲折性不够,其实写诗不那么直接,不说也能构成这种语义关系。他处理经验还是非常自然的,对日常生活的认知也还尚可,但是没有更深地挖掘经验背后的东西。这也是阅读习惯的问题,在阅读中我就更期待更高蹈更形而上的东西,期待诗能从生活背后抽离出这样一些东西来。荡开来聊的话,唐不遇刚才说到悲悯,我们评价一个诗人的写作,说他有悲悯,我是觉得比较可疑。悲悯是基于凡人的立场、现实的境遇,把人区分为混得好混得坏的,比如部长看到乞丐,就产生悲悯。但其实人与人本质上没有差别,这种悲悯是不成立的。除非上帝来悲悯凡人,一个凡人无法悲悯另一个凡人。

唐不遇:我不赞成,杜甫诗中我就看到很多悲悯,这是处理经验的问题。

茱萸:这是用词问题。只要你写底层,对别人的负面境遇表示关照,大家都喜欢说悲悯。

唐不遇:当代语境对悲悯保持戒心,但它本身是非常可贵的品质。只是辰水这种处理太粗浅,看不到与时代相称的更深刻的悲悯性。悲悯性应该从语言的忠诚度、意象的凝练这里去体现,才更有说服力。

须弥(诗人,同济大学硕士在读):茱萸说的是表象的泛滥的廉价的悲悯,唐不遇说的是悲悯的本意。

黎衡:茱萸说的是文学批评用非文学的因素强加于文本的东西。

茱萸:顾随形容悲悯的时候说“担荷”,就像我们走路,都在挑担子,你的重一点我就帮你挑一点。

黎衡:文学批评中的道德关怀、哲学诉求和个人理解,必须跟语言形式相结合才具有效性,不然太容易套用了。

须弥:这是文学批评的内部和外部问题。

黎衡(诗人,南方日报出版社资深编辑):没有专业主义精神,不是说不能谈,问题是能不能和文本形成自洽,不然我为什么不去读一个经文,而要来读你的诗。

茱萸:辰水的诗整体倒也不会差,但是我记不住,他写菠菜、蚂蚁、棺材,都是非常普遍的经验,但我期待看到更核心的东西,痛楚、失落也好,要更尖锐。他整体比较平淡。

黎衡:《宿命》可能是最好的,但是他本来可以处理得更好,前面切入点留了很多空间,但到最后这些空间都不见了。细部非常考验一个诗人挖掘的能力,表面的耕作很多人都处理得到,但后面的深耕和结尾那最后一头就很需要功力,在这方面辰水是有所欠缺的。《在精神病院》,前面还好好的,突然一句“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样的俗语,一下子冲淡了阅读上的陌生感,把前面全毁了。为什么他用这种方式写诗?他是不是有种对读者的想象,觉得这样写读者会比较容易懂?

臧马:他进入了一种公共表达方式,把自己给消解掉了。他的诗经常前面很好,后面就消解掉了。

茱萸:是啊,他起得好,让我有期待,但很快这种期待就无疾而终。

唐不遇:语言四平八稳,没有惊喜感,即使《宿命》也没有惊喜感,对我来说很模糊。既没有独特的东西,也没有提供一种更新鲜的语言和经验。我写下一个句子,我会考虑陌生化的问题,而他这里从语言到经验都没有,反而有特别多流俗的东西。

黎衡:他有一个假想的阅读群体,他在用流俗的东西取悦这个群体。

臧马:就像突然从个人房间进入公共食堂。

茱萸:也可能他是有选择的,毕竟是给《诗刊》,所以没有选择那些更具冲击力和破坏性的作品,而是选了一批比较安全稳妥的。

唐不遇:我不同意。给《诗刊》,就是让作品去面对读者,无论在哪个杂志发,都要对自己负责。

黎衡:不同的写作观念折射出不同的诗歌场域和身份认同。乡土诗的底层关怀,建立在一种想象的基础之上,那就是在一个市县文联的朗诵会上可以面对读者。所以这种诗的写作方式是充分考虑了读者的审美水平的。选择了不同的读者,就选择了不同的诗歌面貌。五、六十年代的诗人跟八零后诗人所考虑的传播路径和读者接受,需求是完全不一样的。辰水的诗更多偏于前者。

臧马:五、六十年代和七十年代的诗,缺乏思辨性和语言之间的张力,在文本上的缺陷还是很明显的。

茱萸:老百姓对诗的认知,停留于感慨和抒情阶段,接受不了更新鲜尖锐的东西。

臧马:大众化的审美永远是落后的。我更看重诗歌内部真正写作者的审美取向。

唐不遇:很多人这样去写,很清浅很平稳,对读者可能有语言的感动,容易被消费。可以看出,辰水对他的作品是不负责的,《需要一口棺材》中,“只是不知到时还能不能买来/不知到时还有没有木材/不知到时我家乡的那个小木匠/到那时还健不健在”,连用几个“到时”,“如果这个世界也已经死去/请运来一口巨大的棺材/把这个世界也一同装下来”,两个“这个世界”,太不应该了。我们且不去说语言的发现和敏感度,至少他对自己作品没有特别用心地去写作和修改。有时候一稿写下来是这个样子无所谓,但他就这样定稿了。这完全就是一个初稿,没有重新锤炼,他对自己的写作不是一种专业的态度。

臧马:这个倒无妨,布罗茨基可以把同一个词连续用四、五十次。

胡桑:但布罗茨基的句法是很完整的。

唐不遇:他这个明显是多余的。基本的简洁和精确都达不到。

黯黯(诗人):整体面目大家说得比较到位了,我换个角度说吧。我也是一个编辑,编了很多诗,从工作的便捷性来考虑,我首先都会有一个简单的判断:这个诗人的作品是容易挑毛病还是容易挑好处?很显然,辰水是前者。另一个判断:这个诗人的写作态度是否值得我认真去读?辰水的诗,答案是否定的。一个对自己负责的诗人,不能把基本的活扔给编辑,错别字编辑可以改,但辰水诗里这些问题,如果落到我手里,我直接就把它pass了。还有,我会区分是给诗人读的,还是给读者读的。前者我会认真,后者我就程序对待。姜涛说他编诗集,短时间内读了八万首诗,读得自己快废掉了,对诗已经完全无法直视。其实天天看诗,逐渐会形成一些非诗的判断技巧来简化自己的工作量。从这个角度来看辰水的诗,我明显看出来这哥们自己就在偷懒,所以我也不用看了。

须弥:从辰水的诗里我看到很多熟悉的东西。过去我也曾这样写。《宿命》,跟我刚上本科时习诗的经验非常像,那时候我写了很多类似的诗,表述过很多似曾相识的经验。所以我觉得辰水倒不是对自己作品不负责,而是他本身的诗歌观念就是如此。他意识不到我们所说的陌生化呀、语言的敏感性呀这些问题。

唐不遇:不是观念,是技艺的锤炼。

刘化童:南辕北辙的时候,你开一辆宝马跟你骑车相比,更惨。

臧马:他把读者降得太低。

刘化童:说到读者问题,其实写得深写得浅在消费上没什么区别,写得深可能会有十个读者,而写得浅也只是有十一个读者而已。

胡桑:我想到另一个问题:他所处理的经验本身。臧马说他试图从单人房间到公共食堂,但他处理的结果,不会有某个词让你触及另外的东西。这是经验宽度的问题,不是他一个人的问题,而是当代汉语诗歌整体的问题:不太能够处理大的历史空间的问题。他的经验更多是浮泛的日常经验,不能进入更开阔的历史经验。

黎衡:他的经验是真空下抽象出来的、可以任意移植的乡土经验,而且是非历史化的乡土经验。

唐不遇:其实,写这些我一点不反感,但要有独特的发现和切入。辰水显然没有找到很好的切入角度,所以面貌都很雷同。这里还是有一种阅读的缺失。太多诗人阅读流行诗歌,而不去阅读大师,真正对我们有巨大影响的西方大师在他那里是缺失的。阅读决定了一个诗人的视野和参照系,从他这里看不出真正专业而宽阔的视野。写作经验不要说深入,至少要开阔。辰水基本的语言感觉还是很好的,但他需要开拓自己的阅读视野、写得更认真,这样他还能写得更好。

刘化童:姑且承认他写的是底层,但只是底层的表层。他诗里有一些经验性的东西,但只是可以复制套用的经验,结果反而折射出他经验的贫乏。所有东西都是纪录片的模式,语言感是纪录片的镜头感。这有两种可能:一,他视力不好,该看到的没看到;二,他太相信自己的视力,于是他想看到的真的只是他看到的东西而已。

茱萸:说说李荼的诗吧。我觉得她的断句故意和人为难。《忧郁可以如此表达》中,“木梳子柔顺到无邪”,这什么意思?“无邪”这样的词已经形成了凝固封闭的语义空间,用在这里非常生硬。本来,像这样没来由的用法用得好可以跳脱出来,但李荼没能做到这一点。

胡桑:李荼的节奏和气息太差,没有修辞的效果。辰水的诗我读得下去,她的诗我读不下去。

黯黯:单句还行,整体上挺乱的。

茱萸:这是散文。

刘化童:而且是电视上朗诵的那种散文。

胡桑:还没有清晰的面目。整个节奏、语调一点都不完整,读起来很难受。

须弥:是诗人有意为之,但效果一点都不好。

刘化童:很多女诗人的语感都是这套模式。女性话语本身有歇斯底里的特征,但玩不好就是硬伤。

须弥:男的也可以歇斯底里。

刘化童:她这是出险招,玩不好就显得絮叨、语无伦次。

茱萸:她的标点和用词像安妮宝贝。

唐不遇:你不错啊,安妮宝贝都看过。

须弥:这就是诗人和批评家的区别。

茱萸:你们诗人有时候就是矫情。

胡桑:李荼整个思维是乱的,《有那么一天早上》,池塘、棉花田、飞雪,很突兀,整个空间的完整性是没有的。

刘化童:写诗是一个书面体系,但诗人自己肯定要在心里打腹稿,打腹稿的时候一定是有一个声音的,我揣测她的声音模式就是配乐的朗诵腔,像“同一首歌”下乡。《有那么一天早上》结尾“传得很远”,开始拖腔,再来一个“很远”,慢慢收住。有的诗适合朗诵,有的诗不适合。她这个就适合朗诵,而且挑选的场景就是表演性的朗诵。

黯黯:场景化的。

须弥:最后一首《救赎》其实蛮好的,句号的用法有其意图。起到一种断裂的效果。这种句法挺好,我以前也尝试过。她探索的力度不在经验,主要在语言上,这是可取的,那种情绪是连贯的,前面“冬天真的很大”,用得不好。最后这首挺好的。

刘化童:《救赎》只留第一节不就好了。

须弥:那就一点不好看。

唐不遇:她在追求陌生化的效果,有时候能达到,但总体有硬伤,也显得刻意,语言不够成熟。《救赎》第一段,虽然是独特的经验,但“中断”不准确。总体上情绪有点无节制地蔓延。

胡桑:真气不稳定,还在游走中,对词的敏感不够。《我所无法控制的》第一句,“痛苦”如果变成名词会更好,这里还是形容词。通过《救赎》发现,她的内在还是比较微弱贫乏,词语收不住,一节一节一段一段跳跃、断裂,又不让人意外,而是让人迷失。

须弥:不收拢是她的特点,本身就是不收拢。

唐不遇:李荼是一个初学者,但她里面透露的气息比辰水好。当然她是非常粗浅的初学者,没有控制好的能力。在很多博客上都能看到这样的东西,写作的状态是本能、自发的,还没有达到一种真正的写作。

茱萸:不论缺点优点,她都给人深刻印象,但辰水,我就记不住。

唐不遇:很多70后女诗人透露出独特的气息,比如尹丽川、唐果、宇向,但他们是成熟的写作。而李荼,语言上还有些拼凑的感觉。她的气息比辰水好,但这种好不是诗学意义上的好。

黎衡:李荼还是一个不错的诗人,有《救赎》这种气质,真的是可以写好的。

茱萸:这个笔名挺好的。河南有个兄弟叫纳兰容若,为什么取这样的笔名?一辈子都要活在别人的阴影里。还有个诗人笔名叫海子,真不知他怎么想的,永远在这个名字的笼罩下。李荼挺特别,我能记住。

谢建平:大家说得很好。作为编辑,我受益良多,放到刊物上,对很多读者欣赏诗歌也会很有启发意义。我平时出差,很多诗人跟我说喜欢我们的批评,尤其是“发现”的不同评论。现在的讨论会大部分都是表扬,实实在在谈建设性诗学意见的不多,那样的会议是无意义的,是一种浪费。我们今天讨论两位作者的诗作,不是倩人捉刀,而是帮青年诗歌爱好者从不同的角度看到不足,所以还请大家多参加我们这个活动,把你们好的想法带给我们,以便更好地办刊,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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