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维的江南哀歌
——“以梦为工具,以水为材料”
潘维诗歌的产生或许是一个必然。如果撇开时代虚浮的面貌,“江南”这个词呈现在潘维诗歌里依然带着它根源上的意味。像某种亘古的气候,某种文化精神,某种彻骨的情怀,“江南”深深浸染了潘维诗歌。这种浸染历经诗人的童年直到青年时代,历经童稚的赞美直到孤独的反抗,从而造就了一位有“根”的诗人和他的诗歌。
潘维的第一本诗集《不设防的孤寂》(1986-1993)几乎囊括了青春时代的全部诗作。这些江南水雾中的零星梦境和青春血泪,当它们呈现在世上,即已为诗人指明了一条属于自己的奇异的道路,无论它们是否已引起诗歌读者足够的重视。“道路有一付孤寂的面孔”,诗人在一首诗里写道。诗集出版的第二年(1994年),沿着这样一条道路,作为一位对现代诗歌有着强烈使命感的诗人,潘维的创作热情和抒情才华得到一次积聚已久的有准备的爆发,这就是他的江南哀歌《太湖龙镜》。
这二十首二十七行诗也许只是以写作时序组合在一起。如果我们从中,从每首独立的诗中,发现一些结构上的秘密,或理由,那也大多是关于另一种时序的蛛丝马迹。这里“夏天的烟斗”被雨水熄灭,或立秋时节昆虫产卵,这里死去的春天在远行,而冬天手势般招来如云的雪花。如果季节的流转成为这二十首组诗的隐秘结构,那么勿宁说这里每一首都是一个个幻梦般挥之不去的日子,如同思绪——“我度过的阴郁和遐想全部是今天”。让我们抛开这个结构的合法性问题,且来看看诗人向我们呈现的这面“龙镜”里有些什么,或怎样的阴郁的哀思升起在这块只出产水和梦、情调和女性的土地。
一 青春的孤独和苍白
“一次记忆使我回头,如前额跳下一只眼睛”
记忆正像镜中物一样真实而又虚幻,折射出诗人个人生活的神话。孤独依然是一个重要的主题,“孤独,蜗牛般伸出触须”,是作为一位诗人对生而为人的生存状况的自省和感触。在第二首中,可以明显地看到,正是“孤独”促使诗人言说,“我的孤独……如炭火中的唇”。那跟随记忆而来的,首先令诗人惊异的,是眼前的窗棂和一把木梳,是雨夜里的书信,以及随之而来的关于情人的幻像。女性主题历来是江南美丽纷呈的要素之一,无论她出现在怎样的描述层面。窗棂和木梳这样尘封不动的物件使诗人惊诧于江南这块古老而又年轻的阴性土地,而成熟中的青春是对女性的一次具体的认识:我的情人,我称她为玻璃的俘虏
她透明的恐惧和宁静的火反复交替出现,
像金环蛇和银环蛇结成的锁链。这样的认识使诗人找不到生活的结果,却找到了无眠的孤独。而在这样一座真实不虚的江南小镇上(因为人们正是生活在这里),诗人很快就发现这种伴着音乐、药片、烟斗、雨水、电话的“青春的孤独”不是一个人的。它像病菌一样散布在近晚的空气里,并侵入一群朋友的头脑,一种普遍性的苍白,使心灵找不到爱情的慰藉,使身体飘浮着,被随意置放在一张女性的床上,“如将旅行箱放在空旷的广场”。
二 镜子的比喻
“没有镜子,因此我找不到自己”
宛如情人,太湖作为一面液体之镜,映照诗人的内心和坚硬的现实。诗人似乎期望在镜子深处重整这一片混乱,净化这尘土飞扬的梦,找到“我在哪里”的答案。水具有这种净化作用仿佛不是因其洗濯的功能,而是具有某种阴性的权力统治。“我该向一位王妃讲述些什么?”在第十一首中,这种对水作为一种阴性权力的膜拜更为显明:
一滴水,太湖之水,当她闪耀,
难道你不下跪,称她皇后。
一些模糊相似的事物被同时呈现并相互间有了关联:太湖,水,女性,镜子,精神王国,……或者还有那位早期友人的死亡之舞,——这种舞蹈正像镜子前寂静的隐语,使鱼米之乡或文化之邦的收成趋向一种虚无,使诗人怀疑着自己的努力,“在无限中动摇着意志”。
在对水/女性/镜子的期望中,诗人始终流露出对纯粹爱情的渴求,虽然被遮掩着,并戴着一副稍稍阴邪但不失为浪漫的面具:“在青翠的地平线上,我该如何绊倒芳香的脚步”。然而诗人似乎渴求着一种不可能的女性之爱,这种最接近于水和镜子的爱情已随昔时的木船逝去。这木船也许承载着足够甜蜜的忧愁。
三 权力意识或对峙的力
“现在,我到了一家剧院。我仿佛在等待谁?”
有一个切入点可以解释潘维诗歌中频频出现的权力征象:有时带着高贵的姿态,有时显得滑稽,有时逼真如现实,有时则充满戏剧性如玩偶登场。这种权力征象在《不设防的孤寂》里早已出现,或者更为明显地带着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面孔和对逝去的古代帝王制的怀恋。这个切入点我找了很久,只是依然不能十分肯定。一位木匠的愤怒是确凿无疑的,但他在县府大楼里对乡长主雇的揭发一定显得笨拙而辞不达意。“我”显然缺乏荣誉、金钱和信仰这些世俗生活的幸福要素,或也似乎期待像司汤达一样得到一位忠于时尚的贵妇人的挚爱,但X光片中的污点却并不清晰,——这位保皇派具有反讽的才能,在他热爱的等级森严的宫殿里,他总是戴着模糊的面具以抵抗另一种力。
“然而,这儿,丝绸之府,……”随即而来的便是阴性的力,无疑这是一种美丽的力:一种沉迷的诱惑,懒散的花瓣一般坠落的力。这两种力在潘维诗歌中都是现实的,几乎像江南的土地一样现实;但是否也构成了一种玄学意义上的对峙和制衡呢,像古老的道家哲学所尊崇的那样?或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了《太湖龙镜》的创作呢?司汤达在《红与黑》中曾言:青年话题若非政治便是情爱。力产生了激情,而力本身在诗歌中是一种梦想的力度。作为漫步于河边煤渣路上的孤独、阴郁的观察者,诗人似乎摸到了现实之所以贫乏的一些端倪,随即又了无兴趣地吹着口哨将这一切从他的意识里赶走。
四 嘲讽
“它冷酷的侧影充满嘲讽……”
好像雨一直在不停地下,从夏天到秋天,许多幼小的生命在诞生、长大、消隐。这是一幅桥上的时代风景画。暮色依然苍白,河流是时间的代名词,但这既非一个英雄的时代也非一个忧郁的时代,甚至不是一个爱与纵情的时代。诗人描述那些现实中琐碎的情节,那些树叶、雨珠般卑微又无辜的生命:孩子,猫,浊水里的鱼,遁形的邻居,厨房里的仆人,还有不在场的病人。这个时代我们被自己击倒,被隔离在一个个无穷小的生活里,树上的幽灵窥探我们的一生,窜墙而过的老鼠敢于蔑视我们的困境。
嘲讽不是这首诗的语气,嘲讽是当悲哀滋长时借以抵抗的姿势。不可能用避雷针或医术躲过天灾人祸,流淌的河流两岸,生命这般畏琐而又麻木。嘲讽具有它的双重性,一面对出现在同一时空里的生命现象带着歌者的同情和哀伤,歌者在歌唱时即是每一个生命并他们的总和。另一面,河上的桥,这样的位置使歌者保持着局外人和观察者的清醒视角,即便极尽客观的描述也产生了现实批判性。
五 自然,伤害,疼痛
“金铃子的鸣叫串成一条条项链”
同不动声色的大自然保持交流需要感应和想像,用少女般童贞的心灵。这种交流具有纯真游戏的魅力,唱出泛灵论者的赞美诗。然而已经是秋天了,老人的身体失去了活力,很快就会被自然法则扼杀。血一般通红的枫叶燃烧着最后的热情,只剩下一阵秋风的催促。如果我们保持这种对大自然的赞美,就必须同时接受大自然对我们的伤害。这依然是一种和谐,或许,但生活的现实具有跟生命不可调和的荒诞性。舞厅的霓虹灯唤起了诗人热闹场中的忧伤;法院里的宣判长要逮捕会计师,这似是一次幻觉经验,映照荒诞而严酷的现实。嘲讽又出现了,脉搏是以时间计算的生命,从肥皂的滑溜到产科病房,从村庄、燕巢到紧闭的银行,这些联想是突发性的,是直觉的随意组合,是在尘埃中穿行的“不纯洁”的思绪。滋长的不再是悲哀,而是一种纷乱的疼痛。同情和批判消退了,嘲讽成了一种绝望的反抗。
六 绝对认识的深渊
“一卡车的绿色、预感、神秘和消毒剂”
在诗性认识的层面有一个丰饶角:描述可见之物。描述使平常无奇的世界进入神奇的诗性王国,在经过诗人的个人经验筛选之后。尽管诗歌无法带领我们在自我认识的道路上洞悉所有存在的秘密,但这样的诗句足以带给我们精神的愉悦:稻田里,盛满聚会的水。
潘维在他的诗歌里一直致力于这种诗性描述,小心翼翼地提防着“神秘”来诱惑他的笔,以保护诗的纯粹性。然而绝对认识就像是现代诗歌的魔咒(兰波须第一个对此负责),它总是以最阴险的面目扮演着令宗教和科学都瞠目结舌的角色,出现在诗歌中最危险的地带。它使现代诗歌在一定意义上成为语言的现代巫术,并掺和着存在主义式的拷问,关于生而为何或上帝的企图,以及自我的无法界定性。诗人曾渴望在水/女性/镜子中看清自己并一度对爱情存有救赎的希望,然而,绝对认识的深渊里,世俗的爱情却成了诱发罪孽的地狱牌果酱,而信仰不过是危机中一叠已经被支付了的颤颤发抖的价值剩余。
这首危机四伏的诗使生存背负太多的沉重,人类孤独的根源也许正是这种对绝对认识的求索。世界像一个魔术合唱团在上演,或一面镜子里的迷宫,也许诗人应该向少女学习,编织空想的围巾;而有时须得卸下预感、神秘和绞架,品尝一张菜谱的美味以补偿精神的疲乏。
七 星空下的梦游
“从天国的角度看,齿轮将城镇送入睡眠”
垂直的视角使夜色人间富有戏剧性,而观众是通宵不眠的星星。起先,舞台和观众在宁静中相互感染着一种甜美的气息,平安的人间,不免勾起人对天国的感恩。但食物并非来自神的恩赐,劳动之后一切得到休息。接着,这幅宁静的乡村夜景被无端搅乱了。似乎一种无处不在的检查制度的存在,才迫使一切保持着寂静。也许一位叛逆天使会对这种陈旧的制度作出恰如其分的反应。
认识观的改变带来了真正的痛苦,一种游移在梦里的痛苦,活在疯狂的幻像面前。据说长时间仰望狮子座可以看见一只活生生的狮子。但这只是一个关于虚空的比喻,正如长时间仰望夜空产生梦幻般的恐惧。
八 南方和她的诗人
“为此,我选中了南方:一只微凉的眼睛”
潘维诗歌与南方(文学意义上泛指的“南方”)诗歌有着明显的区别,在他的诗歌中出现的南方,虽然相对于北方而言,但就汉语文学的范畴,显然是指南方中的南方——江南。
这里我们可以看到,诗人在作了一番精神的历险之后,努力去寻找他生长的土地,他命里的根。这种寻找使潘维诗歌成为一个江南的精神现像学,从而,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延续并丰富了“江南”的现代内涵。历来似乎只有两种诗人:吟游诗人和文化诗人(我在最广泛的意义上使用“文化”这个词)。吟游诗人超越了时代精神和地域的局限,永远直面星空和终极的彼岸;而文化诗人担负着从天国到尘世的回归。虽然他在人间受尽现实和精神的磨难,“灵魂缠着绷带”,但双手依然紧攥岁月的羽毛,在无边的空气中寻找一方落脚的水土。这对于潘维诗歌是再自然不过的了,只要我们稍稍注意到他笔下的江南:
为此,我选中了南方:一只微凉的眼睛,
一朵浸泡在绿色溶液中的火苗,
一种紫狐的气味,一条玉器的反光之路,
一粒私通的种子,一滴梦的淡血,
一片气象万千、机关算尽的繁荣,
一股散出泥土的电流:情欲的喷泉。
诗人的灵魂迷恋于丝绸、蜘蛛、计数的竹制品、晚风中少女们的乳房,……这些事物使诗人渴望宁静地生活在一种情爱/情调(逝去了的)里。交易所关门时正在闪电,接着下起了雨,是江南夏末初秋常有的天气。接下来应该是雨中街景的描写。无疑,雨是水种,对于土地,或街区。但一只“浑身颤栗的蜥蜴”让我滑稽地想到雨中的交警,正指挥着来来往往的车辆,“鱼尾,分开草丛,疏通一条运输溃退者的河道”。
九 命运和使命
“也许,我只能向遥远说话”
蓝、紫、绿三色神的显现以及神的话语,似乎在召唤诗人回到乡村的天空和田野间,带着对青春热狂的些许追悔,从此不问世事沧桑、功过成败,像晚年的蒙田以智慧和简朴自然的生活为乐。这也是旧时许多中国诗人的理想,让人想起陶潜或王维的诗篇。然而淡泊无为只是一种生活的智慧,它使生活平静如水,使生命保持自在和尊严,但总会时不时地遭到“毒龙”(王维:“安禅制毒龙”)的侵袭。紫色的神秘正是“毒龙”潜伏的深潭,认识和自我认识永远伴随真正的诗人。“我同时来自一块无法梳理干净的根”,这是坦诚的告白,全然不同于陶潜式的狂傲“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这也正是现代诗人痛苦并可贵之处:现代诗歌在认知的道路上取消了终点,把诗歌的使命和诗人的命运联结在一起。这不是一位年轻的命运之神。它宣告了接受情感教育的青春时期的结束,把诗人推向恒久忍耐的剩余时光。是的,所有人都将在时光的沙漏中一点点死去,不管他是皇帝,群众,还是海盗,这是生命的必然,是宿命。但诗人的使命在于言说,不管遥远处是否有谁在倾听。
十 雨,或寂寞的情思
“我被雨水裹着,撑着伞在全城搜捕”
雨中景物的描写和对情人几乎绝望的思念交织在一起,诗人的抒情才华来自对自身情感生活细致入微的观察。雨水布置了一个特定的情感天地,孤寂、忧郁、思念、渴望,甚至猜疑,就像眼中湿润的事物无处不在。对爱情的渴望似乎成了诗人重建生活的理由和基石,诗人多年沉醉在这种渴念中,为此焚烧着孤独的激情。另一方面,爱情占据了整个空间,我不知道这是对一位女子的爱情,还是铺天盖地的雨水,当我想到那个镜子的比喻,以及关于水和女性。至少,这位美丽、聪慧又忧郁的爱情大师不大像现实中的女子,倒像一位从江南雨水中走过,唤起诗人灵感、想像和渴念的一个精灵,一个象征性变形。
在这种狂情/情欲的燃烧下(对于许多人这简直是受难!),有些诗句显然没有经过智性的过滤,因其稚气而显得可爱。无论如何,诗人以他孤独的情怀为我们展现了一种无法将息的美好愿望。
十一 古园林建筑师的梦想
“以梦为工具,……以水为材料,矗起一座金字塔”
读这首诗让我重新思考因何产生文学的问题。“如果我醉了,我就是一瓶酒”,诗人在恰当的迷狂中经营着一种期望,以摆脱卑俗的现实生活获得精神上的提升。水作为一种纯净得不可及的基本物质,被召来判决现世生活的存在价值:真与伪,质朴与贪婪,……。水是魔镜,是魔灯,水的魔力就其作为诗的意象而言,是因其纯洁性。在潘维诗歌里,“水”有似于“少女”,但水因其非人性而更易受到神秘的膜拜。
这位古园林建筑师一定在集中营里受尽了苦头。或许他一直受到无处不在的死亡征象的恫吓,严格遵守着生死对称的规则,被困在自己陈旧的理性作品里(从未领悟“见无左右”的奥义)。现在他被救到了太湖南岸。他将以梦为工具,以水为材料,建造语言的金字塔。事实上,梦和潜意识(“无意间吐出”)在超现实主义和新超现实主义那里已经被深度挖掘过,或者诗人期望在被水统治的江南有更多的泉源?
如果将梦作为一种工具,那它就不是梦;梦往往作为一种材料,像超现实主义者所做的那样。所以在这里,我们应该把作为工具的梦理解为“梦想”(关于梦和梦想,参看《梦想的诗学》,[法]加斯东·巴什拉著)。正是这种对水的梦想,构筑了潘维诗歌的金字塔。我们也许看不到诗人怎样鼓足勇气走向一扇古老门扉,也听不清那叩门的回声怎样震撼诗人的心灵,但读这样的诗句,我们的灵魂难道不跟随诗人的灵魂一起飞扬,得到一次救赎和洗礼:
天空现出黄金的候鸟姿影,
我看见,灾祸从地极风暴中挣脱,
远飞云外。跌倒的乌云,
慢慢淌出蜂蜜,一步步侵入人群。
一切还早,还不用写忏悔录。
我,走出伤口的花朵,进入厨房,
七只鹌鹑化作的黄道带环绕着餐桌,
白炽灯下,血缘将家族的温暖延续下去。
十二 寂静和疯狂
“我看见那个刚萌芽的问题摇了摇蝴蝶”
一旦词语的感觉器官被打开,事物就会自己去寻找它的相似和关联,而后浑然天成地走到一起。诗人凭借梦想的翅膀四处置放他感觉的触须,使词幻化为物,又使感觉凝结为诗。如果我们从诗人的描述中感觉到某种隐含的意义而又无法说清,那是诗意的表达需要这种隐晦。“篱笆内的低语也亮了”,诗人是词语和事物间的灵媒,仅用语言带领我们把握世界的诗性意义。这里没有一个词会作声(除非诗人要它作声),它们静静地汇集在一起。这使我们疑惑,就像诗人为自己所描述的事物惊奇,“那么多表情,麋集一块,似乎在开会”。诗人似乎懂得了所有偏执的问题都不会有最终的答案,我们将死于尘土,就像我们本生于尘土。诗人的职责是酿出诗的醇酒,打开灵魂之门通达一切事物。诗人好似在迷狂中看见了一些阴森恐怖的画面,这种地狱般的经验使他疲惫。“因他抵达了不可知!他培育自己的灵魂,本就那么丰富,现在更无与伦比!他抵达了不可知,他必因之失去神智,当他在癫狂中看见了幻像。”(兰波《通灵人书信》)
十三 湖边,一个人的战争
“我在南方有一片湖泊,就在我的枕头底下”
现代诗歌自从走上绝对认识的道路,就不再把美作为作品追求的目标。作品传达诗人的认识而非美。自觉的诗人通过探索自己的灵魂,要成为上帝面前唯一说真话的人。美或许是上帝的纷繁面目之一,但因其作为一种制造而受到排斥。正是这样一种努力使潘维诗歌的现代性突现出来,使他生活的太湖南岸成为一个绝对认识的战场。“我打自己的战争,用砒霜和散步。”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潮汐之战中,诗人像一位现代堂·吉柯德,清醒地认识到失败依然艰难地跋涉。时间和生命的主题贯穿在这首诗里,人是一棵思想的芦苇,悲剧性源自这场不可能的战争。诗人的言语炼金术似乎基于某种对自然(花朵,湖水)和永恒(玫瑰的历史,星星)的神秘信仰,“那种长久静默的灰色眺望”。古老的炼金术对事物的阴阳性有深奥的认识,这种认识就像中医对草药的凉性和热性的认识一样重要。由于自身学科的局限性,现代心理学曾对此作出过于轻率的解释。诗人像炼金术师一样对词和事物作出自己的梦想,并在现代诗歌中保留了这种神秘的仪式。汉语中的词虽然没有阴阳性,但对事物的普遍认识早已规定了许多名词的性别。阴性的水带给我们宁静,月亮也是。在诗人的经验世界里,月亮映在水中成为龙的食物,唤起了潮汐(时间的标记)。中国神话里的龙有着多重面貌,它可能是阳性的,也可能是双性的,有时善有时恶,有时受人供奉有时遭人鞭挞,但据说它确实住在水里,并主宰着地上的气候、收成以及这个民族的命运。没有诗人会真正疯狂。在诗人的主观性黑夜里,总会有亮光闪现。在这首诗里,我们看到诗人对阴性事物宁静的向往,或更远处,一种对不可知的不明确信仰,虽然这种信仰带着忧郁甚至怀疑的目光。
十四 我是另一个
“我走尽了双腿,只剩下两条裤管”
诗人的灵魂之所以高贵,在于他的丰富。诗人的一生以他的行动,记忆,梦想,观察,阅读,想像,……经历着无数次生命:以最自由的生存方式体验着别的生命。“我觉得,我是水,寂静的淡水”,只要他愿意,诗人很快就找到一个切入点进入体验状态。水不是作为美或真理的载体,而是作为自由的生命状态,出没于千年之外的秋天的黄土,花朵凋零的伤口,山谷中的葬礼或一个果核,一次荒芜的农事,一柄剑的寒光,一群提灯的少女,或一条鱼的呼吸。
诗人以水的状态进行着精神历险。阅读记忆和游历(即便是想像中的)使这首诗散发出神秘的气息:生命存在是如此繁复而不可思议!那位智者是谁呢?似乎跟“智者爱水”有关。桂椒、春兰是楚辞中的香草。“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的寂静在现代诗歌里有了一种爆炸的力:
在鸟鸣的山间,葬礼稀薄得像蝉的翅羽,
空气,露出纯蓝的鼠牙,咬着,啃着,
似乎想引爆果核里的四季:生与死的几种方式。
另外,我不知道关于习剑武士和提灯少女的岛国风俗是否来自一衣带水的邻邦。
十五 黑暗中的语言
“从孤寂出发,有无数条摆脱引力的路”
有形形色色的黑暗笼罩我们的诗人。黑暗在许多时候不再具有本原的意义,而成了一个便当的比喻。在没有爱情的夜里却有雨水,使小城变得荒凉而孤寂。为什么小城里的爱情不像我们想像的那么浪漫又安宁,却像是青春逝去之后藏身于猥琐现实的一个空想?只有天空恒久,古老而又年轻,终年落下雨水,给大地万物注入生长的活力。
孤独也是一种黑暗,是诗人时常面对、赖于生存的一个词。孤独也是一种自由,是思想的狐狸借以飞翔的苦涩的翅膀。有西行的路,有上升的路,雨水带来的孤寂在路的尽头遭遇灭顶的恐怖。依然需要这面湖水,需要一点神秘的灵光。唯有言说是拯救,语言是心灵的“祛魔术”,这在《一千零一夜》或亨利·米肖那里已经得到证实。
十六 世界的戏剧性变形
“而那撒网的渔夫属于另一支黎明种族”
潘维诗歌里有一个急速变形的世界。这种变形的速度视其语词通过大脑神经的速度而定。什么是阅读诗歌的正常速度呢?如果带着探究者的目光放慢速度,这首诗就成为烟雾般升腾的幻像组合。在动词(我将它视作梦想的自由力度)的推动下,远近大小或物体的形态都消失了,世界成了一个立体舞台,呈现道具和演员,还有时而连贯时而断裂的迷离情节,伴以鸟鸣和二胡奏出的音乐。戏剧性变形是诗人对世界和自我的一种诗性认识。一群燕子变成了会飞的窗户,两颗行星变成了雌雄两头野猪,我们为什么要对此吃惊呢?“铜醒来成了铜号,这可不是它的错。”(兰波《通灵人书信》)诗人正像浑天仪制造者一样对世界作出自己的梦想。他有时漫步于太空如行星,有时涉入兽性的血液,有时路过饥饿的村庄,有时到一张渔夫的网上看望黎明。而下面几句诗或许隐含着对人类某些重大问题的思考和嘲讽:
反对显微镜:这些放大,变形的复眼,
只热衷于区别肤色、习俗,为了唤起
一枚硬币的兴奋,竟一口口抽起战争大雪茄。
关于科学和理性带来的认识观危机,种族问题,风俗的褪变消亡,商业唯利主义,还有战争,等等。诗人总是以最敏锐的神经感触着这个时代。而当诗人把自己喻作世上的一只瓮,种植着一棵茂盛的情感之树(这像金币一样珍贵),他却预见到唯利主义的现实终将使之枯焦。此种忧患促使诗人不断去面对寂静和土地,寻找音乐和诗的王国,虽然艺术及民众鉴赏力已被某些时代弊病所抹杀。
十七 时光中卑微者的存在
“任何一下钟摆,都将碰到上帝”
一首诗并没有义务提供一种价值观或价值取向,但有时,现实和他人的悲凉处境会引发诗人的此类思考。诗人有时像孩子般天真,带着一颗悲天悯人的心,想赋予每一个生命以存在的价值。这个问题唯有上帝能解决,上帝掌管着永恒的时光,让生命出现,生存,消亡,它公正无偏私且体察入微,不会漏掉一丝儿女们的细枝末节。事实上,这依然是一个信仰的问题。城墙或史书记载着帝王的时光,而农夫应时耕作,以天上的月亮为圣旨。一位嚼口香糖喝矿泉水的十四岁少女,如果不发生意外,她至少是快乐着的。如果她是一个打字员,或在工厂里做工,在食堂、商店和仓库间度过年复一年的时光,且向同伴们隐瞒着病情,——这样的事难道不是经常在我们周围发生?——谁能不为此感到悲哀,谁又能救得了她,谁能为她的存在作见证?——但谁又能否定她的存在?!
但愿上帝洞悉这一切,并让季节将露水撞进成熟的葡萄,酿出血红的葡萄酒,为这个时代所有卑贱者的灵魂作祭奠。
十八 死亡的无序征象
“告别,作为一种仪式或风景/我已太熟悉”
在第十二首中,诗人曾写道:“只要将生与死换个位置,我们便能出死入生。”然而,从生到死是一趟谁也无法逆转的旅程,且在中途还会时时受到死神挡道。当春天远逝,冬天的寒冷使大地萧索;乡村的儿女们离开家乡赶去城市,成为商业重利时代的牺牲品;还有摆在坟墓宴席上的啤酒;或雪花飘舞,一次分娩诞生新的生命,而母亲看见铁船破冰而行的幻像。里尔克在《给一位女友的安魂曲》里写道:“让它完全遵从秩序/是摆在我们面前的经常性工作。”死亡离我们如此遥远又时时与我们擦肩而过,一次次告别,在我们走向终点的路上已为我们熟识。我们似乎处在一个生与死并行的双重世界,活着的同时也在不停地死去。也许是这种痛苦的认识避免了生命的单调和麻木。而当肉体衰老,只剩下些许关于生命的记忆,记忆里依然被一种巨大的危险追逐着。这里,我不知道外婆们记忆中的侵略者是否来自出产武士的岛国。
十九 精神,良知,智慧
“在经纬交织的空气中有一条金线”
如果空气中确有一根无形的金线,并只有宁静的月光才能引导我们找到它,带领我们进入一座古老幽深的城堡,我希望看见的只是一滴水幻化的精灵,无论以蓝色裸体少女出现,还是一朵含露的白色水仙。也许不用占有她,她已经在无形之中使我们的心灵变得纯净而高贵,并得到莫大的慰藉。
秋天依然降临,莎士比亚或中国唐朝的诗篇依然在世间传诵,只是骑术被用于竞技比赛,再也听不到那芬芳的马蹄声了。许多人同意把人的一生比作马拉松赛跑,并这样教育他们的孩子,即便甲鱼能滋补他们的身体,恐怕还是于事无补,极易在警报的声浪中崩裂。我们总是有太多的问题太多的思想太多的怀疑,得经常面对人类的良知,一遍遍梳理好自己的灵魂,一次次获得拯救和新生。
花和星星再现了自然的宁静和神秘,也结束了这场一个人的战争。它们伴随着人类成长,战胜一切死亡的威胁。让我们感动,为这样的诗句:
一朵花的价值重于人类一切战争,
当你懂得,星星已回了青春的许诺,
从你的额头撤走闪烁的晶片。
水即便在沙漠中也滋养着生命,我们的智慧是从时间的河流里汲取的精神之水,用来浇灌这个世界。这由一个个家园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精神和艺术领域都存在着大恐惧,“美”像避难所一样收留着它们,安慰着它们。
在这一点上,诗超越艺术。诗是认识(包括死亡、恐惧、神秘),在本质上是精神的自由创造力的释放和驱动,它不以美为对象。诗本身就和美一样,既不是被创造的对象,也不是被认识的对象,而是一个抽象的相关物,是一个超越任何目的的目的。(参看《艺术和诗中的创造性直觉》[法]雅克·马利坦著)也许从这样的定义,我们能更好地理解这首诗的最后几句:
瞧一瞧沙漠吧,它在干旱中铺开生命,
仅此一项,就提升了精神。你汲水的
时候,一只木桶突然梦见:众多的麋鹿
覆盖世界。一刹那,敞开一个个家园,
惊恐万状的家园,一齐逃向美。
二十 孤寂:一个时代的失落和见证
“从闷雷中落下几片失效的安眠药”
诗人不属于任何阶级,不管哪个时代,他总是像一个波西米亚人一样生活在这世间。“阶级”这个词让人想到这个国家近一个世纪的政治、历史和命运,以及现今的某些流行语:小资,中产,或诸如此类。一些电视节目引发了这首诗里的某些联想。侦探盯梢的“静悄悄的尾巴”,似乎是一种摆脱不了的孤寂,形象地描述城市居民,在远离湖泊、鱼和云雀的地方。而“找不到一点头皮屑”,像来自一则洗发水广告,当然,“地主和狗腿子”跟思想无关。事实上,很少人像诗人那样觉察到作用于自己身上的时间,“而我却不断地远离自己诞生的那一刻”。即便听到了钟声,人们关心的也只是几点钟了:
现在,农业银行大厦巨钟又敲响了另一块
土地,钟声将城镇送到空中
土地是值得依恋的,农事和乡村生活寄托着诗人对自然的信仰,正好与无根之水的城市生活形成对照。(从农业银行职员的角度看,土地和农民为城市而存在。)工业化和城市化是这个国家最近找到的最先进的真理,并号召它的人民一齐献身于此。所谓真理的道德,就是:活下去,并发家致富。
在这样的一个时代,诗人紧绷的灵魂依然自由地飞翔,用他的不妥协,他的反抗,他的嘲讽,甚至他的谩骂。有些人显然已经实现了一些真理的道德,正在度假村的门廊里就着咖啡听流行歌曲。只有诗人钟情于无数滴水做成的新娘,怀念着乡下的景物,在无眠的夜里写下诗篇。
对人的精神现象的关注使潘维诗歌成为这个时代的一面魔镜。对家园的坚守,对现实的批判和反抗,对心灵世界的探索,对诗歌语言的锤炼,……这种种努力使孤独的诗人站在时代和天空下唱出这一曲江南哀歌。“惟有歌者能诉说,惟有神灵能倾听”(里尔克),诗歌是一种心灵状态,无论哪个时代,必有诗人辽远的声音从大地上升起,丰富并引领人类的心灵去追求自由和崇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