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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居笔记》（精选40首）
文/白公智（陕西）
一 耕读生活
我是我的王 巡守在三间瓦屋两亩薄田
还有屋后的天堂山 数不清姓氏的草木
绿竹清风 吹皱了
门前篙滩河平静的心思
鱼鸭在水里练习入世 或出世
都被我一眼看穿 它们清浅的小秘密
从篙滩河到天堂山 我是我的王
疆域不大 却是我全部的山河
我让动物和植物一齐出动 履行职责
麦穗划过五月的夜空 布谷开始鸣唱
玉米怀抱着前世或来生 坐进秋天的山坡
让大豆兄弟一般亲密 又被一一分开
让金银花走进村姑脸颊 绽放美艳的花朵
让鸡叫三遍 太阳就掀开暗夜的棉被
带着光明出来
让半夜狗吠 宋词像月亮一样踏着碎步
澹然而至 轻叩梦中的窗棂
所有事物 都按我的计划井然有序
春种 秋收 让粮食
一粒粒喂饱村居生活
我是我的王 牛是我远古的兄弟
跟随我 完成耕读生活
更多的时候 牛在嚼草我在嚼字
嚼碎一个人或牛一生的黑白、冷暖和宿命
然后依靠反刍 寻找
我们各自活下去的理由
二 消失的村庄
我苦口婆心有什么用 土豆出门了
矿洞比窖洞要深邃得多
玉米咬牙切齿 咒骂乡村
大豆铁了心 从山路上连滚带爬绝尘而去
就连乖巧的红杏 也粉腮带泪
做梦都想走出土院墙
村庄一下子宽大了许多 北归的燕子
懒得去衔泥筑巢 满山满山的空屋子
统统收留了它们 和老人
野草乘虚而入 占据了大片大片的土地
完全放下了对锄头的忌惮 疯狂生长
一阵风吹过 燕子看见了
野草长舞水袖 还把一粒草籽
弹进我的眼里 流下一滴酸涩的泪
我流泪有什么用 兄弟
即使走出一步 就再也走不出
我流泪的视野
三 你交给我一个远方
我在低处 被生活围困
粮食和菜蔬 穿越红色隧道
如一列火车 敲打铁的事实
风衣猎猎如风 紧紧搂抱
越来越低的温度 而茅庵
顶一头白发 隐没于茫茫雪山
高贵的灵魂 冰凌一样倒挂檐下
滴滴答答 落下晶莹的泪
一寸光阴 一寸金
我一头浓密的好日子 开始落叶缤纷
留给往昔 那么多灰白印迹
从北羊山到天堂山 远大前程
已被重峦叠嶂布下幽谷 交给了
盘山公路 弯弯曲曲
牵挂 未知的远方
四 代替
我静观乡村 如改朝换代
首先新品种代替老品种 化肥代替牛粪
玉米抱紧幸福 座上了双胞胎
麦子高昂着头颅 锋芒毕露
宣告杂交优势 旋耕机
很快代替了黄牛 尖锐的犁铧
深入大地内心 擦出火花
钢筋 水泥 代替了瓦木
城镇代替了乡村 像一股风
又一次展开 农村包围城市
于是 矿洞代替了窑洞
车床代替了苗床 野草
代替庄家 占据肥沃的口粮田
握惯了镰刀的手 又握着瓦刀
一刀刀抹光 城市的脸面
当金钱代替亲情 从邮局出发
怎么走 也无法抵达消逝的村庄
当异乡代替故乡 空巢老人的皱纹
深如鸿沟 汹涌着一代乡村的忧伤
五 秋语
秋风把一朵云 从一阙宋词里
吹过来 天空的心思就湿了重了
一万缕清愁 也抵不住一枚落叶的相思
把思念的诗句 写进古道
带给 背井离乡的远方
古道暗怀怨恨 把心里的一团乱麻
扔进山坡 山路弯弯曲曲
一个驼背老人经过 背上
背一捆人间烟火
古道两边 栗树林集体打开矛盾
坦露出 一颗颗真诚的心
不像核桃 即使换一个脸色 不再青涩
也不愿意把生活的无奈 告诉秋天
再高一点的地方 一眼望见
野菊花 把对乡村的眷恋
抬上了山坡 盛开着
一朵朵 金黄的笑靥
六 梦回老家
梦回阳坡垭 比老家更老的家
三间茅屋 六十年前已为秋风所破
还逼着茅草 把荒芜写满了山坡
旋起的尘土 又被尘土掩埋
我从未谋面的奶奶啊 一个人
蛰居在垭口坟堆 眼瞅着儿孙们
无论去哪儿 都得走一走下坡路
老家压在父亲肩上 从阳坡垭挪到岩屋
又从岩屋挪到无常沟 一路下坡
生活越走越低 越走越低了
想起奶奶 奶奶还在高处啊
父亲一声悲叹 一下子
就把一辈子的恶气 出完
然后 被唢呐和哭声抬上了白家坡
我借秋风 为奶奶扫一次墓
再借秋风 数一数坡地上枯萎的时光
我也要走一走下坡路啊 去渡过汉江
渡过我全部的深渊 回到生活
七 我像人一样哭出声来
我跟随朝阳一起出发
穿越人群，大地，阳光
和绿风摇曳的庄稼 往前走
岁月 奔驰在加速度上
黄牛吃草 我吞掉剩下的时光
不再迷路，减速，停歇
要赶在油耗尽以前 抵达宿命
赶在夕阳闭幕以前 带着影子回家
然后，我再从某一个黄昏出发
从来时的路往回走 沿着身后的
影子和隧道 一再倒退
一生的场景 一世的悲欢
重新经过 最后抵达
上个世纪的村庄
一个阳光明媚，春日的正午
母亲倒提新生婴孩 打我屁股
之后，我像人一样哭出声来
八 桃花不开
今春三月 那片老桃林
桃花不开
虬枝乱指旧时光
不像那年 人间芳菲盛开
桃花人面 小蜜蜂相陪
四月一到 都不见了
那年我二十岁，白衬衫，黑马甲
还会写几首小令 关键
没来的及给你
我还有一大堆人生设计
每个方案都有一块桃林
等你开花
一直开到暮年 儿孙满堂
再牵手走进桃林 桃花不开了
唯有两只青蝶 翩然入梦
九 南宫山
奇险野秀幽——南宫山，有时
也叫笔架山。谁握着笔架上的笔
浓墨重彩画此人间仙境，天堂的美？
皇帝佬儿把行宫建在这里，还把山色
纳为三千贵妃。我不说皇帝
和他的宫殿，把春秋涂抹得暗淡失色
把日月打磨得斑驳陆离，名字和权势
在秋风中飘飘摇摇，眨眼就被尘土
埋进了尘土。我要说，宏一，宏一
草芥一样的穷和尚，随风飘入山林
以春为笔，鸟语花香，山青水绿
以夏为笔，红尘消遁，唯有清爽绿阴
以秋为笔，层林尽染，一层更比一层深沉
以冬为笔，我佛慈悲，洁白的爱，掩去
尘世的伤悲和无奈。宏一，坐进莲花盆
坐成百年不腐的传奇和精神，高蹈如风
如满山奇美的风景，让游者
欣赏，研究，沉思，合影。一部分
被带向远方，四处流浪；一部分
落脚山下的宏大村，喂养山民的生活。
十 满秋
秋天的太阳 把金子的光芒
照在北羊山上 山白 树绿
守护身后一小块 愉快的荫凉
我有好天气 也有好心情
把上天恩赐的光和热
一点点积攒 贮进满山的
浆果坚果 藏进满地的豆荚
和玉米棒 等到秋风起
寒露霜降 我将用玉米整齐的牙齿
咬住生活 然后
从容走进寒冷的冬
十一 等待成熟的秋天
我别无选择 总要拧干了白昼的汗水
再慢慢去触摸黑夜的忧伤 既然
从母亲温暖的身体来到尘世
就要慢慢地过完一生的光明和黑暗
而今生用掉的日子 和吃掉的粮食一样多
我不能像别人 那些挤挤挨挨风光的人群
总会张扬着故乡的云和彩虹 像风
从村东吹向村西，吹过祖国的山河
我匍匐在秦岭南麓，安康大地，
和故乡的树们，草们，种地的乡亲们在一起
和石榴树一起，开火红的花，陷入一场爱情
然后等待结籽，等待成熟的秋天
其实我用一生的努力 最后的结局
我就是一棵树 多好的石榴树
火红的爱情是我开放的，等到苦涩的果皮裂开了
粒粒红润的日子 甜蜜着乡亲的甜蜜
十二 土豆
土豆是乳名 被一群戴草帽扛锄头的人
亲热的唤叫 在掌心里
滚来滚去 如草尖上的晨露
擦亮了乡亲掌纹上 模糊的生命线
把土豆植入土地 等于把前半生的爱
藏进了心里 从春到夏眼瞅着
长出肥绿茎叶 绽放白色小花
好日子 清清白白
七月 头顶那颗希望滚烫
再也无法等待 乡亲就用锄头尖锐的疼痛
打开表面生活 从内心深处
把问题一个个取出来 一部分被厨刀
逐一剖析 另一部分窖于宿命
留待后半生慢慢咀嚼
一十三 蒲公英
花开一度 一生只有这一次
小小的灿烂
便被那些风 吹上了天空
小小的身体 举着小小的伞
在苍茫辽阔的天空飘飘荡荡
离那些发光的星星近了
却离自己的叶和根远了
多像远离故乡 没娘的孩子
心里长满恐惧和皈依的渴望
等到风吹定之后 落下来了
才能回到安身的大地
一十四 抵不住狼的敲门声
一只羊在山坡上吃草，偶尔
抬起头，看见我从身旁经过
羊看我的眼神，那么忧伤
好像桂兰表嫂 自从表哥在煤矿
被煤炭一样的黑暗掩埋 表嫂的眼神
就蒙了一层水雾 透着霜雪的寒光
孤儿寡母的生活 像破漏的旧房子
遮不住日晒雨淋 更挡不住醉酒汉子
吐出来的污言秽语 别看他们一脸和善
伪装和善也是披着羊皮的狼
羊啊 在山坡上寻找温饱
回到家里 还要慢慢反刍
前世和来生
一颗慌恐的心 抵不住狼的敲门声
一十五 林家苗圃（组诗5首）
采种
秋天，树林的果实都熟透了
那些种子们 精神饱满
站在枝头 等小爱
幼树还没长大呢 结出的果子
肯定幼稚 老树的果实
暮气太重 举不起绿色的大旗
采种的范围 锁定在壮龄的树上
壮龄的树 也得查查简历
看看是大年还是小年 居住地
在平川还是高山 阴坡还是阳坡
枝干有没有伤残疾病和传染病史
甚至还要看看 花期有没有热恋过
蜂儿蝶儿 都来亲密了多少回
草木无情 不会怨恨小爱
像老林为她选女婿那样苛刻 那么挑剔
因为她选的种子 关乎苗圃一年的收成
更是山川秀美的百年大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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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 地
圃地等待很久了 寂寞像风一样
在油黑的地面游荡 等待
犁铧尖锐的深入 耙齿痛快的梳理
等待种子在温软的母床安歇
梦想 心愿 汗水也一并安歇
而就在昨天 老林的女儿小爱
坐着轿车 被欢快的唢呐声
送到小岭乡的有根家 做了新娘子
播 种
种子躺在催芽床里 急不可耐
宽解着衣袖 把雪白的肌肤
裸进春光 而昨夜一场细雨
浸润得苗床直喊 畅快
一踩一个坑儿 一捏一个团儿
墒情多么好啊 适宜下种了
而播种的人 提前结束蜜月旅行
赶回了苗圃 小爱用锄尖在床面上
轻轻划过 划出一条小沟
有根把种子一粒一粒放进沟心
然后覆土 那双带茧的大手
轻轻抚过床面 抚摸着小爱温柔的目光
五月，树苗在疯长
当第一棵绿芽拱进清明 清明的天空
欢喜得一连下了几日几夜的小雨
下得满地的树苗直拍手
排着队列队形 往上跳
跳到五月，五月的阳光很温暖
比小爱的柔情温暖 比小爱的酥胸
还要撩人 有根就从早到晚
守着苗圃不回家 浇水，锄草，追肥
伺弄得树苗一个劲儿地疯长
而小爱生气了，摸着微微隆起的肚子数落有根
明早去买只大公鸡 也该给自己的苗苗
追追肥了
出 圃
老林在承包的荒山上挖树坑
一个个树坑 像一个个日子
从山脚垒到山顶 从春垒到了秋
老林的脸晒成了土地一样的黑色
老林的身体瘦成这座光秃秃的荒山
背却深深的弯向了大地 弯进国庆节
金色的十月。十月，树苗该出圃了
就像搬家 老林领着女婿
把一棵棵树苗起出来 搬到山上
栽进一个个树坑 栽进了满山满山的
绿色和希望。而小爱在医院的产床上
为老林和有根出圃一棵更好的苗子
哇的一声啼哭 一个新的希望诞生了
一十六 眷恋
一棵树站在贫瘠的乡村 努力把根须
伸进大地深处 企图掏出更多的水和矿物质
填饱树立的远大理想 吃力的样子
轻易就被一阵路过的风 撞得东倒西歪
我看见那棵树的时候 还看见了
一大片树 从山脚一直站到山顶
一棵挨着一棵 连成无边无际的森林
一齐用根 在抱紧脚下的土地
一十七 一只鸽子的忧伤
一只鸽子 像一小朵白云
划过无垠蓝空。鸽翅扇起的风
让一朵乌云 动摇了一下
仅仅一下。天空就虚静得像一张白纸
把鸽子的影迹 淡入虚无
一十八 桑园
四月桑园青青 阳光明媚
蚕娘采叶忙 那个美丽的姑娘
还在我二十年前的村庄
丝绸睡衣 早已用旧
美好岁月 从指缝漏掉
十月桑园空空 月色皎白
蚕爬上空枝 用旧时光
吐出
我满头的银丝
一十九 母亲的身份证
母亲走了 连一声招呼都不打
悄悄去了父亲的村庄
如果我早早扣下身份证
母亲 肯定出不了远门
父亲的村庄 不归人间管理
无法查找 隶属哪省哪县
更不知道去哪里 才能接到母亲
重返家园
二十 轮子
你看 世界上所有的东西
都有轮子 汽车，火车，飞机都有
日月最大 载满白天和黑夜
岁月风一样远驰
我和母亲最小 背着土地上的粮食
用力移动双腿 才能背回
人间烟火
夜幕降临 我蹲在院坝吃饭
不小心掉了一粒米 我看见
一只比我还小的蚂蚁 兴冲冲跑来
紧紧抱着米粒 像米粒上小小的轮子
在推着幸福回家
二十一 看水
看水是水 看了四十年
洵水枯了又涨 浑了又青
该流走的还在流走 该流来的还在流来
清吟白堤绿柳 浅唱秋蝉冬雪
老人一个个老去 似水流逝
儿女一个个走来 踏波而至
想留住一点什么 就用父亲的茶杯
赋水以形
贪玩的儿子不小心把杯摔碎 又急忙
爬下去 满地寻碎水
二十二 忧伤
写下粮食 父亲在坡地一甩鞭子
小麦或玉米就跟在犁沟后面 排队
跨入春种秋收的征途 去捕获
全家人的温饱。写下炊烟
母亲用一把柴禾 点燃青黄不接的岁月
袅袅缕缕 牵回面色菜黄的亲情
围拢柴桌。等到写下老屋
父亲的咳嗽 母亲的叹息
苦楝树下的笑声 一瞬间被烟囱上
飘袅的时光 带进了无边无际的蓝空
多么蓝啊——面对如此巨大的忧伤
我不知道 该把幸福写在哪里
二十三 热爱
我热爱故乡，比一场爱情
更加刻骨铭心。我爱每一个亲人
每一个邻居，爱他们住过的村庄
吃过的粮食和菜蔬，他们穿过的
棉花和桑麻，呼来唤去的鸡犬
牛羊，刀斧和锯子闪耀最后的光芒
爱着厚茧打磨锄柄，锄头修理庄稼
我一再穿越草木内心，唯此为大。
我爱着每一座山脉，每一条河流
悬崖上的树木，河边的水草
弓腰驼背，一生潦草，一点也不影响
我爱它们。黄鼠狼给鸡拜年
我会爱。狼披着羊皮，混进了羊群
我也一样去爱。我的爱啊
阳光普世一样无是无非，一塌糊涂
谁能说得清楚，一座大山心里
到底储藏着多少爱，一条地下河奔涌而出
无疆之爱欢快流淌，一寸寸润泽我的生息地
从过去一直爱到未来，生生不息
源源不断。直到有一天，我死了
也抱紧三尺黄土，养活几株苍松翠柏
二十四 命运
一朵云从天边飘来。体内
蓄满一生情感，步子很沉，身子很低
随意碰到一点温暖，一道闪电
就从内心划过，发出快乐而响亮的呼喊
幸福的泪水，簌簌而下
掏空内心的雷霆、闪电和泪水，白云
轻得像一张纸。五十年前，田嫂子一头乌黑的云
遮不住晴朗的天空。白天拿着太阳
晚上握着月亮，不停在命运的纸上写着什么
写着写着，像一朵白云飘逝得无影无踪
二十五 火炉
一路从夏天走来。我的命运被谁轻轻放下
又高高提起？站在冬天的路口
秋水淹没了来路，而前途
让大山牵着鼻子，拐入瘦峭的霜林
霜雪围困的人类，目光比落叶还要茫然
从挥霍不完的温暖走过来，季节一个转身
陷入绝境。醒悟和懊悔，总是慢了半拍
救赎，往往需要点燃自己的生命
怀抱草本的词语，我为冬天送来温暖
见证一些灵魂，因为燃烧而闪耀光芒
还有的呲牙咧嘴，泪水长流。见证人间烟火
如何被生活高高提起，又被岁月轻轻放下
二十六 日记
风把日记写进一枚枚树叶
写着写着，飘泊的词句散落一地
太阳把日记写进明亮的天空
写着写着，人类的光线暗了
父亲把日记写进黑土地。多么用力啊
一犁过去，一颗颗文字排成了版
然后一锄锄删繁就简反复修润。等到一镰刀
挥出去，一碾盘压过去，一铲子
扬起来，生活早已收藏了全部精华。父亲
最后为日记划上句号，慢慢躺了进去
一页纸一支笔，我写下了梦想、追求和坚韧不拔
还写下爱和恨。写下一页，翻过一页
越写越快，岁月写黑了，头发写白了
现在我要慢下来，必须慢下来
把最后一笔，紧紧攥在命运的手上
二十七 我离秦很近，离汉很近
我离秦很近。风吹过秦岭
一个朝代像一枚落叶飘逝。前朝的
陈年旧事，尘土一样飞起
又落下，堆积成山。低处叫陵墓
高处叫秦岭。宿命把我种进大山
由生到死，扎根于秦。生存的落差
旋起风压，让我像小草一样弯成一张弓
用一生力气，弹射秦人的梦想
我离汉很近。秦人流淌的血水泪水
从大山的缝隙喷涌，在远古朝代里汇成
汉水。历史从此转身，改变了流向
人类写着汉字，说着汉语，大汉民族的骄傲
溅起滔滔三尺浪花，打湿我的鞋底
无法云游。一生搬运秦砖汉瓦
修建三间茅庐。秦时月照耀汉时关
悠悠吹送一丝淡淡古风
我离秦很近，离汉很近。一脚
踏住秦，抬手敲打古书里的大儒
让他们在键盘上站起来，挺起秦岭
坚硬的脊梁，遮挡风风雨雨。躺下去
隐没于丛林，和秦岭保持一样的草绿色
一脚踩进汉，垂下钓竿。岁月长河
可以钓起鲜活的智慧。一些溜圆的诗句
湿漉漉挤满河床。汉水清时可以
灌我嘉禾，汉水浊时可以濯我双足
情感的闸门一松，年年都陷入汛期
二十八 水往低处流
水成群结队，从千山万壑
往一个方向赶。水有水的江湖规矩
每一条河流，都有自己的流域
水知道，水一辈子改变不了水命
水曾借助管道进入城市，楼群抬高了
身份，披上合金外衣。水紧咬牙关
不说出那些不为人知的遭遇，不说出
下水道、废水处理厂，脏了清白
水曾借助阳光升上天空，飘渺的云雾
闪耀彩虹之光。轻飘飘的身子
风一吹就翻滚，雷电一击，泪水哗哗流淌
心凉透了，才变成雪花飘然而落
水成群结队往一个方向赶。沿着
自己的流域，行走江湖。水知道
只要水抱紧水，抱紧自重，往低处
汇流成海，水就活出了水样
二十九 村姑
抬眼一望，满山遍野都是她们的倩影
木本的有桃花，梨花，杏花，桐花
草本的有兰花，莲花，荷花，菊花
有清亮亮从山涧唱着歌儿
扭着腰肢的涓涓细溪。有扑闪翅膀
飞翔的喜雀儿，蝴蝶儿
一阵风带来芬芳的香。金银和玉
待字闺中，轻易不露面。云儿霞儿虹儿
心性高过大山，浪迹天涯。引领一群
爱哭爱闹的风儿雨儿。霜儿，雪儿
冷美人板着脸。星和月眨着眼睛
静静欣赏，这群五行中美丽的词语
擦亮故乡迷人的风景
三十 风要逃向哪里
季节越来越潦草，赖以生存的大地
面露空虚和慌乱的表情
往年的白雪
迟迟不肯降落，躲在苍天
冷眼旁观
风要疯了，铁栅栏和电线
布下天罗地网，也留不住风的脚步
呜呜大吼
留守老人和孩子，吓得躲进被窝
内心惶恐，实在猜不出
风要逃向哪里？
三十一 像麦子一样做人
做一个北方人，把一生的爱
交给麦子。从酷寒的冬季开始
苦其心志，劳乏其身
一步一步，举起思想的光芒
父亲啊，做了一辈子草民
怀抱草木之心，从未低下孤傲的头颅
三十二 想起故乡的地名
故乡有一大串土名。站在村头一喊
人应为人名，山应为山名。
小时候，我喊出第一个地名
那个地方，就是我的远方。
喊得多了，就有一座座山，一条条河，一个个村庄
从四面八方围过来，把我捧在手心
一直送到，远方以远。
故乡的地名，无法从地图上寻找
像一个人的乳名，只存活在亲人的心里
一代代乡亲，用爱恨、宗祖、神祇或传说命名地理
每一个地名，比人名长久，比村庄古老。
小时候，这些地名都在我的前方
我像认亲一样，认一个，喊一个
一路走过来，我的爱情线，命运线
山路一样弯弯曲曲，拐进岁月深处......
再喊的时候，所有的地名
都在身后，拖成生命长长的影迹。
三十三 父亲的诗歌
父亲的诗歌，首首经典
每写好一首，父亲
双手捧读，满眼溢出
泪水的光芒。然后用诗歌里
饱满的词语，喂养我们长大。
父亲的诗歌，叫春种，夏实
秋收，冬藏。第一首诗歌
从立春下笔，如犁铧深入大地。
所有美好的字词，比如种子、祈望
虔诚、温饱、幸福、风调雨顺
诸神护佑等等，全都派上用场。
父亲反复修润，删除
杂草和害虫。然后坐进
四月的阳光，满面春色。
第二首诗歌，父亲
喜欢配点音乐
布谷的鸣唱，划过麦田上空
父亲写下小满、大满和芒种。
村头古树和院外池塘，合奏
蛙鼓蝉鸣。尘世喧嚣
而夜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弯钩如镰，收割漫天星斗。
父亲多么浪漫啊！
尽情放牧炎夏炙热的感情，风一样
在玉米林穿出穿进。
父亲特别看重第三首诗歌
山水、田园、树林甚至自然万物
都是选材。删减浮云
留住满月。删减绿叶
留下果实。删减果实
留下树木的骨头。删减水袖
和红缨，露出玉米的金牙
删减水稻沉重的命运
留住草木之心。父亲用秋菊
为诗歌结尾，试图给冬藏
留下金子。
但父亲心思沉重，迟迟
不敢下笔。回想
八股时代，父亲从未写出佳作
体制的条条框框，希望
只能播进贫瘠。缺失自由
与真诚，谎言的魔咒千篇一律
话语饥寒交迫
找不到落脚的土地。
父亲，最后一次冬藏
收割芦苇，潦草的一生
码进人间烟火。劈碎岁月的
粗枝大叶，打开了人生
每一个细节。牛羊回圈
土豆窖藏。苍茫大地被白雪
盖上了棉被。冰凌
倒挂房檐，栅栏
远游的出口。一炉红火
烤热人间真情。父亲
在祠堂，填好最后一个词牌
就把自己藏进，时光深处。
三十四 春种
1982年春天，我写下春种计划。
突然拥有十亩田地，一夜暴富
面面相觑的父兄，听我胡乱描画：
父亲在土地上半生劳作，依然负责种地
小麦刚刚钻出雪被，渴盼肥料滋养
油菜花举起黄金岁月，蜂舞蝶唱
玉米急红了小脸，等待着和土豆搭伴儿
走进大地深处，脱胎换骨。最后
再栽一亩桑麻，从草里抽出明亮的丝
织衣做被，包裹来之不易的幸福生活
母亲打发野草和杂粮，喂饱全家
坚持再喂几头猪。说起几十年社会主义
集体生活，比孔老二还要难
三个月吃不上一口肉，脸比秋菊黄
再苦再累，母亲也要一瓢一瓢
喂肥，五黄六月孱弱的日子
哥哥做好父亲帮手，在土地上练习
顽强和朴实，弄懂土里来土里去
的深奥哲理。妹妹一手穿针
一手拿线，缝补农家女子命运的露洞
写完这些计划，我被父母赶往学校
替他们描绘一个，飘渺的梦想
三十五 夜过汉江
夜半时分，我独自沿着江岸
还乡。我有我的旅途
江水有江水的流域。我们逆向而行
四野寂静。白天曾经呈现的真相
这一刻，统统被夜色打入江底
与倒影重合。而远处一缕灯光
试图揭开世界的面纱。江岸一声狗吠
引出更多狗吠，惊扰大地宁静。
石头沉潜江底，等待水落石出。人类学会
盲从，而我选择与潮流背道而驰：
水继续往低处流，人继续往高处走。
三十六 我为二哥做一盘菜
我怀疑从山西煤矿回来的二哥
是不是二哥。掉了几十斤肉的二哥
头发长成茅草的二哥，衣服上
扯满旗帜的二哥，远看
像一粒尘土，近看满是尘土
的二哥，被我紧紧拉住双手
说不出话来的，还是不是二哥
切好牛肉、鸡肉、腊肉，再做一盘
木耳拌洋葱。二哥说着煤矿的黑
我剪去了木耳的耳根子。二哥说着
煤矿里的矿难，我开始剥洋葱
一层层剥，一层层剥，一直剥到
问题的核心。然后，我们兄弟俩
谁也不说话，一把一把抹眼泪
三十七 我是这样度过世界诗歌日的
第一缕阳光，从窗户
斜射进来，把我撞上南墙
撞痛了
我的梦想。我随手在键盘
敲下《影子》：
理想在下，生活在上。
然后我急匆匆赶到红光，查看新栽的
金银花小苗。它们从南方
来到北方，服不服水土？
而旱魔恣肆，给苗苗们
浇没浇定根水？
覆没覆树膜？苗苗们
立足未稳，多么需要人类疼爱。
接着我翻越湖北关，抵达
三天门。潮湿的目光堵不住
满天乌云的漏洞，一缕阳光
刺穿春雨梦。千亩金银花
干渴得举不起春天的绿袖子
草木无言，却需要我这个草民
做一回救世主：只需摁一下
良心开关，情感就可以提升高度
为植物的生命，打开绿色通道
当街灯次第照亮小镇的辉煌
我拖着影子，一步一步敲响静寂
的街巷。满镇漂亮的新楼
也盛不下留守妇女
昼短夜长的空旷。世界诗歌日
当空一轮半月，好似眯缝着天眼
看我走过沉睡的尘世，慢慢回家
三十八 诗林里一个长舞水袖的女子
——拜读秦时月诗歌《绿袖子》有感，兼致好友绿袖子
我决定，从春天开始
播下一粒种子
让诗歌从大地深处
探出嫩芽儿
春风，从南方赶来
在地头的灌木丛里
哼着小调儿。春雨
从天边一朵白云
翩然降落，雨滴
在诗歌的身上
闪耀光芒。一个女子
像玉米一样，亭亭玉立
头顶天花，怀抱梦想
在诗林里
长舞水袖。我决定
从现在开始
就在风景里，站成
一道风景
三十九 赶花
我相信花开有序，季节
赶着季节，花赶着花。迎春花
迎春——最先露出春天的笑靥
山桃花怀抱爱情，油菜花遍撒黄金
桃红，李白，百花次第绽放
人间四月芳菲尽。而刺槐花慢悠悠
走进五月，一嘟噜一嘟噜青春期
花苞，包不住花香。
在路上，我看见一个赶花的人
引领一群赶花的蜜蜂。蜂群
“嗡嗡”如喧嚣人间
忙于酿蜜，给生活留下一点点甜头。
四十 育苗
这个春天，我把一个成语
一再翻耕耙匀，按理想尺度
做成苗床。买来氮磷钾诸元素
配制营养土，一杯杯装进
营养钵。接着，从温棚起出幼苗
一颗一颗，栽进“金碗碗儿”。
做完这些还不够，我又买来木桩
搭建遮阳网。买来水泵，灌水排涝
买来小锄头，小剪刀，小喷壶
除草，修枝，防治病虫害。
我做这些艰辛的工作，女儿
全然不知。女儿像树苗一样慢慢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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